老闲的真名大概叫李玉贤、王桂贤之类,现在已经少有人知道,大家都叫他老闲。讲究的小辈尊一声闲叔、闲大爷,客气点儿的初相识的人,多叫他闲师傅、闲先生,他一律笑眯眯的颌首应下。
老闲是个闲人。别人说老闲年轻时下煤窑,是个很能干的主。后来我问老闲,老闲说,能干不假,那是在班上能干,上井后咱老闲就求一个“闲”字。有人下班后还要找些其他活儿弄点儿外快,老闲嗤之以鼻,穷疯了!八小时已经够忙了,八小时外能闲则闲。
老闲倒也不是像老佛爷那样待着不动,他喜欢下棋。下五子棋。据说他的棋史从下井时开始,下井的时候,趁等车皮的空,他教会了徒弟小李下。很简单,找个地儿,用手抚平。煤块算黑子,岩块算白子,就地取材。老闲说,这棋好啊,到哪里都能下,不像象棋那样,很麻烦,而且这棋不兴吃子,没有伤人之心,只要自己走成五子连珠就赢了。在井下下五子棋,官不查民不究,省了打盹睡觉,还保了安全。这棋倒是简单,但会的人不多。老闲就自己培养对手,先教会徒弟小李,小李知道了走法之后,第三局就开始赢他,他也不在意,不就是图个闲嘛!下班后就和巷子里的乡邻下,输赢不计较,还是求个闲。退休后,他住的这片成了市里的古玩工艺品一条街,临街的人家大多开了店,能赚些就赚些活钱,不赚也亏不到哪儿去,反正房子是自己的,不用交房租,有卖君子兰的,有卖玉器翡翠的,也有卖铜钱邮票的,可老闲愣是坚持闲这个中心不动摇,啥店不开,啥东西不卖,弄了个破竹躺椅往门口一放,躺在上面,没人的时候就唱唱那种叫拉魂腔的当地琴书。眯着眼唱两句就伸手从身边小竹凳上捞过茶壶,抿几口茶,再唱;有闲人过来,就下两把五子棋,下到得意处或窘迫时,也是手一伸,拎起茶壶,滋咂两口,再放回去。别看老闲这喝茶的动作随意,有心人看过去却是有意思得很,这老闲拿茶壶放茶壶从不用眼看,手一伸那位置就在壶把上,手一放那茶壶必在原来的位置,从未有过闪失。老闲的小孩舅小钱曾经预先作过记号,多少次实验证明,那茶壶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小钱说:“姐夫,你闭着眼就放壶,要放差了地,那壶不就摔啦?”老闲说:“摔了就摔了呗!”“哼,就这把破壶脏兮兮的,早该摔啦!”这是老闲媳妇说的话,冲冲的。老闲也不理她,嘿嘿一笑,她这媳妇啥都好,就是性子急,老闲怀疑她前世是一只屁股上挂了一盘鞭的猴子,连生孩子也是急三火四的,头一胎就生了两个儿子,刚想要个女儿,第二胎就来了个龙凤胎。乖乖,要不急刹车,估计她一个人能造就出一支足球队来。好在孩子们在他公母俩一闲一忙的教育下茁壮成长,一个个像模像样,现在他们也是成家立业自食其力的人。老闲看在老伴成果斐然的分上,也就容忍了老伴的唠叨。吵破了天,他依然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老闲呀,你看看人家对面又开了一家店,这条街就咱们空着啦。”老伴几乎天天说着类似的话,老闲当然知道对面新开了一家紫砂壶店。
“姐夫,要不您开个五子棋馆吧。”内弟小钱半开玩笑地说。
“开棋馆?是输了挣钱,还是赢了挣钱?”他姐撇着嘴说。
老闲捞着茶壶,抿一口茶,噗一声笑了。想这老娘们有意思。这老娘们是说我的棋艺差呀,世上有输棋挣钱的吗?
“喂,姐夫,要不我把那小高层四室一厅换您这三间平房,我来做生意,怎样?挣了钱咱三一三剩一。”
老闲不吱声,好像都听进去了,也好像啥都没听见,半晌又捞起茶壶喝了一口茶,喉咙里咕噜一下,放下茶壶,想说什么,又啥都没说。
他想说的是,闲着多好,开店做生意,起早贪黑忙个死,图啥?图钱?好像现在不缺钱呀,自己有劳保工资,儿女也生活殷实,时不时还要孝敬他们些钱物,他想不通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爷爷,爷爷……”听声音扑过来,老闲就知道这是他那调皮的外孙又来了,他的脸上立时漾开了花。
“小龟孙,又给爷爷带什么来啦?”
说话间,小外孙已飞跑到老闲眼前,一个猛蹿就要往躺椅上的老闲身上跳。孩子的妈也就是老闲的女儿花儿急急地喊,“宝贝,别把爷爷的壶踢砸了,烫着可不得了!”
老闲嘿嘿笑着,揽过外孙,说:“茶壶踢了倒没事,千万别烫着我的小坏蛋呀,来,小龟孙,尝尝爷爷的茶烫不烫……”说着伸手摸起茶壶就送到外孙的小嘴边,小外孙刚把小嘴凑上来,被他妈妈一把拉开,慌得老闲差点儿洒了一身茶水。
“爸,你看你那壶脏成啥样了,孩子喝那水不拉肚子吗……”
“我喝了几十年,也没拉过肚……”
“你那肚子吃生铁屙犁铧,谁能和你比!”老伴站在了女儿一边。
就在一家人你来我往叨着闲篇的时候,对门紫砂壶店走出了一个中年汉子,他本来无意这一家人的争吵,看了一眼这最平常老少闲乐的场景便转过头去,可只迈出了两步忽然止住了脚步,他觉得有一股大力猛拉住了他的眼球。他不能不回头,他看到了老闲手里的那把壶,就再也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