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作家邓林歪缠,向他坦陈,我是雨打芭蕉也就是白帝城高的儿子,他不相信,要我拿证据来。我没有断掌纹,指纹也不对,我就抄下画家奶奶的日记给他看:“昨晚见了个奇人雨打芭蕉,画有新意,人亦有新意。拟聘他作雨点教师,得知他有失子之痛,犹豫再三,此人太像雨点了,万一他们相认,我怎么办!上帝宽恕一个风烛残年老婆子的自私吧!明日买票南下。”他虽然半信半疑,但却激起了对我的兴趣,原来掌纹指纹是作家杜撰的,雨打芭蕉的儿子是否这样,没有相关的资讯。我说出关键消息:“雨打芭蕉又到了云南。”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等汇款。”
他还在犹豫,我答应帮他打字,这才颤颤着手递给我一叠稿子,十分注意我的表情。为了讨好他,我装作如饥似渴的样子。我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虚伪而惶愧,因为感情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真实的,至于夸张部分老天爷会原谅的。我边打字边品味,努力做一个优秀的读者。
以下是邓林的手稿
“姜太公!”和医生混熟了,我用他祖宗的大名称呼他。“你家有电脑吗?”
“没有。”
“这里有网吧吗?”
“没有。”
老鲁悄悄告诉我:“他家有台笔记本。”
“他干嘛要说谎?”
“宝贝似的,我想请他发个寻亲帖子,他好像很为难。”
晚饭后,老鲁将床头摇起来,我半坐半躺着,模仿爱罗先珂的口吻说:“寂寞啊,沙漠似地寂寞啊!”
“明天给你借辆轮椅来,让老鲁推你出去逛逛。”
“轮椅用不着,把笔记本借我用用吧!”
“那是我儿子的,说是假期唯一的娱乐,连妹妹都不让碰。”
“什么时候请你儿子过来,我给他画幅肖像。”
儿子没有过来,医生打发他去了外婆家,那里有比电脑更珍贵的女朋友。笔记本轻松地拿了过来,附带还有一个小小的木架子,像拱桥一样,正好横跨于我的大腿之上。
手稿开头的一行,打满了问号。
邓林先生,你就如实地写,用不着为我涂脂抹粉,就用第一人称,让我向你敞开灵魂倾诉。(问号表明,作家可能在犹豫,自己要不要粉墨登场——孙雨)
月满西楼,乖乖!整天在线。发现我的踪迹,迎面扑了上来。她请我听《寂寞沙洲》,一支苍凉的古曲。旋律中飞出一个精灵,像苏东坡那只月下的孤雁,孤独彷徨,无所归依。我曾经告诉她,每当我活不下去的时候,就听这支曲子。她便一直在找,也很喜欢。
很久不见,她总想挖掘我当前的信息,我说在寻找儿子,当然不会说自己挨打住院。但她的直感超强,知道我的境遇不佳,所以给我听这支《寂寞沙洲》。
看了我“西北组画”之后,旧话重提,请她不再犹豫,撒谎骗人想法子,尽可能陪我去一趟大西北,说那里有我的魂魄和艺术之根。绮丽的南方,可以熏陶我的感情,补充我情感中细腻不足的缺憾。但在大西北,我更能自由地奔放地挥洒。
笔记本是别人的,那些私密的内容,只好边聊边传进我的邮箱,笔记本里不留痕迹。
在云南只找到个干儿子,根据新的线索,有个疑似的孩子,被卖到了青海,我已决定去西北了。你真的不再犹豫能和我同去吗?
你在西北等我。
你不是每年都有年假吗,一起去,你可以先回来。那里是我的故乡。相信我,你就跟我走吧。
这是件大事,我得考虑。
犹豫者,事之贼。
今天至此我连早餐都没吃,在音乐,情感、艺术的夹击下,我现在都快崩溃了。
大概想缓冲一下忧伤,她换了个话题,问我对文人画的看法,我读了那么多的书,我的画算不算文人画?
不算。文人画的核心,是“有感而发”,是感世哀时思想的表达。惟其如此,才产生了徐渭、八大山人、石涛等大家。及至齐白石更加入了对民间生活的深切体验——形成那个时代文人画的新风尚。
她的谈话有许多评论家的痕迹,担心她评论我的画作时,尽搞些当前的油盐酱醋,我对她说,许多理论家为了生存,不得不写些文章,得润笔糊口。这好像是当代各界存在的弊病。我希望她独辟蹊径。
下面是她写的评论中的一段,问我“独辟”了没有?
他是个富有个性又极敬业的人,他经常不断地否定自己。一次整理旧作时竟烧了三天,从火焰中飞出的是他眼下杰作的精魂,可谓涅槃了。他生活很清苦,画得更苦。坚持自己的个性与艺术信条。深入生活时,他住廉价旅馆,买足够多的可以存放一个月的“馕”(像干面饼)带上,乘车前,经常吃得少,喝得更少。其所以如此,是不敢上厕所,害怕丢失了东西。时常会饿得眼浮亮斑,一下车便到处找吃的,然而他并不以为苦。
在西北,他的心灵最自由,遇到壮美的风景,甚至会要求下车写生,直到抬起头时,方觉自己处于漫漫无人的旷野,幸好遇到好心的司机竟能耐心等候。
有时也陷入某种莫名的无奈与落寞。但他说:“我感到自己是未来《辞海》上的人物。”
虽不是独辟蹊径,可以看到她很努力。
有个中等城市叫张掖,它虽平凡,但像西北地区一样,有着千钧的历史重载。当年汉武帝给张掖命名的意义在于‘断匈奴之右臂,张中国之臂掖’,后来匈奴果然一蹶不振,再也没有踏上这片土地。带你去这样些地方,不觉得幸运吗?还有敦煌,沙漠,雪山。耶稣说,寄居人间如客旅。我们这些光阴一样百代之过客,干嘛要死守一隅!
与世俗相比,他显得清高孤傲,不屑于趋炎附势,攀高谒贵,于是失去了很多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显得”清高孤傲?其实我并不清高孤傲,而是别人认为的,强加给我的。
应当承认,你是孤傲的,你曾说很多人找你要画,你一律不给,就是领导也不给。所以那些连笔都不会拿的人评上了高级职称,你却怎么也评不上。
这就是我——一个孤独的在黑暗中行进的精神守望者!
他常说:“你放心,有石鲁与凡·高做我的精神支柱。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我会从清晨一直走到天黑。”
邓林说:“没有修改过的文字,是不是夹缠不清?”
我不觉得,好像更合我的口味。一个女人答应给他金钱,一个女人慰藉他的精神,有点像神话,但有内涵,很叫人钦慕,也叫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