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秋天,张凡过生日,邀请丛爽去他家共进晚餐,丛爽答应了。
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她一直怀有一种好奇心:不知道这个老夫子的家会是什么样子?
果真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家,家里摆设非常简单,简单到连一张吃饭桌子也没有,基本上还是“文革”前的水平。但是却有三多:一是书多,一间屋子的四壁放满了一层层的书,顶天立地,甚至连阳台上也堆满了一捆捆书,当然这些书中史书居多,据张凡说,他的藏书有两万多种;二是办公用品多,计算机、打印机、复印机、笔记本(便携式计算机)一应俱全,他已开始用微机写作;三是宝石、印石多,收藏了不少较名贵的翡翠、田黄、鸡血石等。除去这三样,家中可说是所剩无几,非常“清贫”。
丛爽一边参观一边笑着说:“你的办公用品倒是很先进,只是生活用品太简陋了。看来你把钱都花到办公用品和石头上,所以弄得生活如此清苦。”
张凡笑道:“我的办公用品先进,你的生活用品先进,咱们合到一起,岂不是既有物质文明,又有精神文明了?”
她也笑着回敬道:“臭美的你,谁稀罕你那些破石头?”
他半真半假地:“那可没准,说不定某些人会看中我家藏万卷书,嫁给我这个‘学富五车’的人呢!”
话虽说得幽默,可丛爽总觉得他有些可怜。四十多岁的人了,整日把精力和钱财都放到科研和收藏上,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生活上不曾有过半点享受,连妻子也不理解他而移情别恋了。可是张凡并不以此为苦:“你看,我的乐趣都在这里,我写的东西都储存在里面了。”他拿起一电脑软盘给她看。
不知为什么,丛爽就想给他一点补偿:“今天我来做晚饭吧?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张凡得意地笑道:“怎么样,你可怜我了是吧?你要注意啊,可怜一个男人就意味着快要爱上他了。”
丛爽就说真看不出你这个大学者脸皮这么厚。
晚餐是在写字台上进行的,丛爽做了六个菜,还拿来了一份生日蛋糕。张凡能喝一点酒,丛爽一般只喝葡萄酒,但今天也破例陪他喝了一点“五粮液”。
他一边饮酒一边兴致勃勃地考她:“你知不知道,酒有浓香型清香型之分?”
“当然知道,古井贡、还有咱们喝的五粮液,都是浓香型的,汾酒、竹叶青则是清香型的。”
“真看不出,你对酒还有研究?”
“我不光对酒有研究,对茶也有研究呢!你以为就你们男人知道酒?”
“在我的感觉中,女人似酒,也有清香、浓香之分。清香型的女人,你跟她接触,淡淡的,很清新、很飘逸,不会如火如荼,但分别之后,却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浓香型的女人,让人很容易接触,很快就能达到热血沸腾的境地,但分手以后,你会感到什么也没留下。比如你这个人吧,就应该属于清香型的,我记得有两句诗”,他斟酌了一下,“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冰壶’,用来形容你这种女人最合适不过了。”
“承蒙夸奖,那么你的原夫人呢?她是什么香型?”
张凡愣了一下,情绪有些低落:“她吗?酱香型的吧?”
“哦?那么是茅台?这可是上乘之酒,你失去的是个宝物啊!”
他哭笑不得:“你不能不提她?你存心不想让我喝酒啊?”
后来丛爽才知道他的确是喜欢“清香型”的女人,清秀一点含蓄一点,小巧玲珑的。他不喜欢那种浓妆艳抹的现代女人。丛爽就正好符合他的审美类型。他特别喜欢丛爽那双秀气的小脚,有时丛爽穿着拖鞋看电视,他总喜欢拿着她的小脚欣赏半天不忍释手,一边欣赏一边还感叹:“中国就剩下这一只脚了。”
“这么说是‘国脚’了?那么我的那一只脚呢?哪里去了?”丛爽总是调皮地反问。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丛爽看见他写字台上一摞一摞的线装书,突然就有了一点好奇心:“听说你每天晚上都要写到十二点?干吗这么拼?再伟大的人物最后都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都会被忙忙碌碌的人群遗忘,何况你张凡?你还真想流芳百世啊。”
“没有办法。我已经陷进去了。就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描绘的,古今成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段,‘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此第一阶段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阶段也,我现在就陷在这第二阶段上。”
“那么你正在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第三阶段迈进?”丛爽对王国维并不陌生。
“那有什么办法’?不进则退,如果我懈怠,很快就会被学界同行拉下。”他闷闷地叹了口气。
丛爽在张凡家里发现了一样她感兴趣的东西,那是挂在客厅里的一幅书法作品,上面书着明代张岱的一句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她非常喜欢这句话,遂问道:“你挂这幅书法什么意思?这是你自身的写照吗?暗示你有深情,且有真气?”
“不敢,不敢,我只是认为这句话说得有道理。你若喜欢,我找人给你也写一幅,挂在你家,我们两个就可以心心相印了。”
他总是喜欢用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也许这种方法更能维护他的自尊吧?
这天夜里,丛爽在日记中写道:这是一个比较特别的男人,有个性、有知识、有修养,但是,却不是一个可以与其过日子的男人。他会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放在书本上、石头上,你嫁给了他,就等于嫁给了书本。写到这里,她突然责问自己:我这样来评价一个男人,是否有些庸俗?
张凡则在日记中大发感慨:她的存在使我对“单纯”一词有了新的理解。她并不简单,做了多年记者,三教九流都有接触,人生险恶尽收眼底,但是却没有被社会所污染,保留了一份难得的纯真。她是一个“纯而不单”的人。她微笑的时候,简直就像个玻璃人,她的皮肤白得透明,她的心也是透明的,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无价之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