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白花领我进了一个大房间,房间里布置得很温馨,但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大床。
我站在房间里发呆,我在寻找这个房间的门。这个房间有两个门。我从一个门走出去,走进了一个长方形的空间,一米多高的砖墙上端全是玻璃做成的窗子,窗子外面就是天空。我很害怕这些窗子附近再开有什么门,也许我一不小心打开这门,就会掉了下去。我急忙把着刚走过的门框,迅速退了回来。房间的另一个门我也不敢靠近,我很担心一走出去,又走进门和墙组成的迷宫里,那么我就走不回这个有床的房间了。我不想离开这个房间,因为这个房间可以睡觉,而现在到了睡觉的时间,我也很想睡觉。
我急忙躺在了床上,很快地钻进被窝。在床上,我想,我不需要方向。只要我不下床,我就不会被方向困扰。但我很快又想到,我不能一直呆在床上呀,只要我下床,我还得记住方向,至少我得请人帮忙。我要生活,就不能只在床上。否则我就会被困在床上了。幸亏白花很快钻进被窝,躺在我旁边了。我可以安心睡一回觉了,只要我醒来时白花还在我身边,我就可以请求她的帮助。于是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千万记住呀,我可要比她先醒来呀。
第二天一大早,白花把我领进了一间满是书的屋子里。白花说,这个地方你该有印象了。闻闻这里,全是你的气味,还有你的书的气味。你就在这里继续你的工作吧。你需要什么,我给你准备呀。我说,你知道我不能出这屋子的,你觉得我该需要什么呢。白花说,自己的家里也弄不清方向么?你是真晕呵……白花还是很快地抱来一大堆吃的,最多的是方便面。她交代说,这是你的烟,这是你的茶,水没问题,那一大桶纯净水才换上的,我把开关给你开上。这样也好,你不必去外界应酬,少了多少干扰。你这样整天关在屋子里,正好一门子心思搞学问,这样我放心,我也有信心,这样我的哥哥不成“大家”都难。临行前,白花还给我拿来一个塑料盆,她一个劲地笑,你看我给你考虑得够周到吧,你也不必去卫生间了,急了就在这盆里解决吧。呵呵,好好工作,我下班后来这屋子“接你”。
我站在屋中央打量。书,好多书呢,满屋子的书。我很满意这个屋子,没想到那个以前的“我”,还真有点学富五车的味道。过去,我一定在这房间里,在这些书里,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心思。只是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脑子里,还存留了多少过去辛辛苦苦积累下的知识。我急切地扑在书堆里,扑到书架前,翻阅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从各种迹象看来,特别是从屋子里这些书的种类推断,我过去是做文学研究的。还好,我确实记不得我过去看了哪些书,研究了哪些理论,但我一翻开书,不禁大喜过望,我居然还有一种本能似的反应:一翻开书,如果是看过的,就知道那些书大体说什么。这就像会游泳的人,也许忘记了游泳的动作要领,但一跳下水去,身体就知道怎么协调运作,并保证自己能游起来。我特别惊喜的是,我研究起什么问题什么理论来,还能条理清晰地去分析,去阐述。那些概念和词语,好像没有经过我的大脑,而是直接从我的口里和笔端冒出来的。我本来要好好研究一些我的大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需要记忆就能分析思考,但一个新的发现马上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急忙就研究起这种神秘现象来。
这种现象真是又有趣又让人恐惧。
我发觉所有的书似乎在开始和我做迷藏。我明明找到了一本书,刚翻了几页,我的手不小心松开了书本,于是我就再也找不到这本书。我在书堆里找,在书架里找,在抽屉里找,在椅子下找,在屋角里找,把屋子里的书都翻了一遍,但那本书就是不出现,直到我长叹一声,不再研究那个文学的什么主义的书。我随意拿起另一本书,刚看出些苗头,有了一点思想的火花,我觉得应该立即记下来,于是我丢开这本书,找出笔记本和笔开始记录。我写了几行字,回头再看这本书,它又不见了。于是我又重演了书堆里的搜索,又开始了对一个能给我一点启示的书本的追寻,结果仍然是无功而返。我还是没有找到那本书,没有找到那种理论,没有找到那种流派,也没有找到那点思想火花之源。我还能做什么呢?我长叹一声,再一次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本书翻看,结果发现这就是我第一次看过的那本书,那本我曾找了个遍而不得的书,那本讲述文学的什么主义的书。但我现在看见这书,我已经忘记了当时为什么对它感兴趣。我对它已经趣味索然,我再也不想把它读下去。
我后来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抓住一本书,我发觉它像泥鳅一样滑。我急忙按住它,用报纸给它做了封皮把它包上,并且把它按在书桌上阅读。这个办法显然很有作用,有几次我不小心脱手了,书从书桌上掉下来,但我还是很快从书堆里找到了它,毕竟它穿了特制的衣服,很容易认出来,也就很不容易躲藏了。我这样强行阅读,以为可以好好地看一本书了,但我还是没有如愿。我又遇到了一个难题:现在是书页和我捣乱了。我看书喜欢选着章节看,但好几次,我正看得入迷呢,我一松手,书页就哗啦啦一阵乱响,书本合上了。我再翻开那本书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章节。我于是开始折书页,看一页就把书页角折起来,但看的页码一多,被折叠的书页也开始愚弄我。后来我耐下心来,把这本书从第一页看起,一页一页地往后看,结果我发现书里到处都是胡说八道。还不时冒出我看过的部分,它们在我面前闪着跳着,带着嘲笑,总捣乱,不想让我看下去,也不想让我看进去。
我发觉不只是书,就是书中的那些理论和概念,似乎也在成心和我开玩笑。我刚首肯一个念头,一闪念,很多念头就跑来了,涌在我的面前乱冲乱撞,直到把我关注的念头弄得踪影不见为止。有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觉得我正要建立一种理论,我感觉到它正在逼近我,我于是专注的认真地想,一心一意地等待它的到来,但突然间,像孩子们在吹着玩的肥皂泡,啪的一声(其实几乎是悄然的),那个闪亮的泡沫爆裂了,眼前一片白光,成了一无所有。更多的时候,那种理论的苗头燃起来了,我正在注视着它呢,只见眼前电光一闪,那个苗头一头扎进万千理论中,那些理论都在我面前晃荡着,张扬着,让我理不出头绪,让我再也揪不出原来瞅准的是谁。
既然书本和我作对,我还是写作吧。我似乎一直在写一篇论文。因为论文的标题一直摆在那个所谓的“我”的书桌上。是端端正正的,就摆在书桌的中央。那我就继续写这论文吧,这个论文的标题还是有点意思:
文学性:文学与性
兼论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本质
我开始努力地工作。我发觉,写作虽然很苦,但比起在现实中的“行动”,这写作就要轻松得多,因为我至少很少迷失方向。也许我的大脑“复苏”后,有一根比较智慧的神经被触动了,我似乎变得才思要敏捷些了。我开始用电脑写作,由于电脑能上网,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很多文章,很多在刊物上发表的,或者用书精美的包装出版的,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它们的观点,甚至句子,都在别的文章中能找到“模子”,或者是“原型”。电脑是个好东西,网络更是个好东西,有好几天,我很沉迷于一种游戏,就是把那些很有名的文章,在网上“搜索”一遍,看它们有多少“同胞兄弟”,或者是“同胞胎兄弟”,看他们有多少“老子”,多少“儿子”,多少“孙子”。那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我发现每篇文章的后面,都有几百条乃至上千条的“搜索”结果,从这些结果里,你可以清晰地看出所谓的文章,是怎么把别的文章“借”来变成自己的。(这个发现太触目惊心,从这个意义上讲,网络是个太坏的东西,它怎么能把大家偷偷进行的行为,都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呢?而且证据还那样海量,形式还那样方便?本着与人为善的目的,也是怕惹发众怒,我决定写下这段后,自己欣赏几回,就把关于这个“发现”的表述删去。切记,勿忘。)
于是我准备写一片惊世骇俗的论文,这篇论文绝不能与前人“英雄所见略同”。我准备每一句都在网络上去搜索一遍,以便看看自己的话是否也被古人、前人、同仁“不小心”重复了。这个工作做起来真不容易,开始的时候,我写了三天,一句话也没有写出来。这个世界真的很奇怪,为什么大家总在重复别人的思想,总在重复别人的话呢?看来不想重复,不要重复,不人云亦云,还真不容易。后来,我绞尽脑汁,突然找到了感觉。我真正抓住了“后后现代主义”的本质,我决定用它的语言去评说它本身。
我开始是这样写的:
后后现代主义与其说是文学派别,不如说是垃圾,它的最值得一看的就是“看不懂”,它的最大的特色是糟蹋文学,并把文学践踏成不是文学……
我有了那个灵感——“后后现代主义是垃圾”的断言后,急忙把这句话复制到搜索引擎中,结果竟然没有这个条目。我欣喜若狂,我知道我离一个伟大的发现相去不远了,按行话,至少是离完成一篇经典性论文,或者代表性宣言不远了。我重新翻阅了一遍“后后现代主义”的经典作品,这些作品里大玩文字游戏,像疯子一样颠三倒四,像神经病一样絮絮叨叨,把完整的故事故意弄得支离破碎,有的还爱写变态写畸形,写骂人的话,写胡编的话,把读者一个个当“傻帽”……有一个剧本,名字就叫《骂观众》,还被奉为“经典”。我觉得应该把这种风格发挥一下,把这些大作的效果还给这些作者,让他们也体味一番被愚弄被忽悠被“后后现代”的滋味。于是,我把自己幻想成街上一个破口大骂的泼妇,把那些最常用和最不常用的“国骂”和“粗口”都写进论文中,还特别多地使用了那些绕着弯子骂人忽悠人的脏话,我认为,这后者,才是最最体现水平的地方。(我觉得,即使骂人很无聊,但那也得高标准,也得很“艺术”。)
我写完这篇论文后,长长松了一口气,然后我随意拿起了一本书。这书是本论文集。结果我看见了一片论文的题目:《文学性:文学与性——兼论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本质》,我正惊诧于这篇论文的题目怎么和我的如此一致呢,接下来的发现更让我大吃一惊。这篇论文的内容,和我写的居然一字不差,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一点变化!我直接来了个现代人最爱出现的状态:我晕倒。最玄的是,后来我把自己写的论文烧了,然后再去看那本论文集,却怎么也找不到它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我是否看了那本论文集,或者我是否真写了那篇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