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住进医院的原因,我收集到了七八个版本。
医生说,我是被钝器击中头部,昏迷住院。这是原因,但不是我需要的原因。我需要的是,为什么我会被钝器击中头部。老脸后来又来看我,说我是喝醉了酒,自己用砖头拍了自己的头,这很无聊。白花说我是见义勇为,被恶徒用大棒敲了头,这很英勇。但我救的人是谁呢,她却支吾不言,我猜想救的就是她自己。有三个小伙子来看我,一个劲地夸我够义气,还告诉我我是代表大家去找领导要工资讨说法,结果被领导抡起的椅子砸中了头……这很麻烦。
有一天,我正闭着眼睛想心事,有两个小护士,一定是以为我睡着了,她们在我床边轻声讨论我的问题。她们说,其实我不是啥英雄,我住院的原因很简单,我的脑子出了问题,里面长了个瘤子,是恶性的,也就是说是癌症,幸亏大夫妙手回春,我又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这个消息把我吓坏了,我差点又昏睡过去。
后来有病友看报纸,总瞅着我笑,我问他,他又不说。不知道他是疏忽还是故意,他去上厕所时,把报纸丢在了我床上,我终于看见了那篇题为《教授为情所困跳楼自杀》的报道。文中说有一才华横溢的教授,爱上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求爱不得,留下厚厚一叠情诗后,愤而跳楼自杀,幸亏楼下是花园,教授被花草所阻,只是摔成重伤却获了性命。这一“花草教授”的爱情故事在学校里引发热议,有赞他“爱情至上”的,有贬他“为师不尊”的。目前这位教授仍在住院治疗中。看了这篇报道我将信将疑,这篇报道似乎和我有些关联,如果它说的是我,那我就该是位教授,我真的这样“风流”么?我真的跳楼了么?我爱上了谁?是不是那个白花呢?那么白花是我的学生么?可她明明叫我“傻哥哥”的,她对我那样亲近,如果要爱情,她应该是不会拒绝我的……
我还没揭开谜团呢,另一份报纸的另一篇报道又吸引了我。它的标题是《评不上职称教授以头撞墙》。如果我是前一篇报道里的教授,那么我就很怀疑这篇报道里说的还是“我”。事故发生的时间地点都是一样的,主人公也是教授,只不过情节却大相径庭。文中说一位副教授因评不上正教授,气急撞墙自杀。幸亏这位教授头够硬,墙被撞出了个大窟窿,却只是昏迷住院,没有因此丢了性命。该教授的大胆抗争,引起了教育界对教育系统职称改革的大讨论云云。我不知道那教授到底是不是我?这些发生在教授身上的事情又到底是真是假?或者谁真谁假?或者都是真的,只是各说了事情的一个侧面?或者都是假的,因为各只说了真相的一个侧面?
……
幸亏后来白花来接我出了院,否则我真要在那里想问题而把大脑想出问题。我出院后,有一天上网,居然发现我成了网上红人。网上有很多关于我的报道。当然,这些报道有些像在说我,有些又像在说别人。我也不能确定他们在说谁。报道一律没有直接点名,都是张先生李先生的化名,其实即使他们点名说事,我也难以确定那就是说我。因为我对自己的名字也还很是怀疑。但无论如何,我总有一种感觉:那些就是说我。否则,就只能得出一种结论:要么很多的人发生的事都和我类似,要么我的事和很多人的遭遇相像。
在网上的报道中,最不同的是,故事更加曲折了。好像是我和朋友做生意,朋友把我的家产全卷跑了。情急之下,我去找朋友的家人讨说法,结果朋友的老婆同情我,我就把朋友的老婆卷跑了。朋友大怒,找了社会上的人把我打了,打的非常狠,几乎把我整成了“植物人”。在网上的论坛里,参加讨论的人分成了两派,留言成千上万条。有同情我的,说对待坏人就要用坏招,最好的招就是卷走他老婆。有指责我的,说别人是强盗不成你就去当强盗?朋友有错,关他老婆啥事?论战后来发生到各地区人的混战。因为有人说我是河南人,河南人向来不地道。于是河南网民都跳出来乱骂,并责问“河南人到底惹了谁?”我后来用假名透露说,这个“我”其实不是河南人,是北京人。结果河南人一起指责我是叛徒,是背主忘宗。北京人也开骂,说是谁在给北京人泼粪,北京人哪有这样的渣滓?还有人扬言要对发信息的人“人肉搜索”,查处其根底后“全球网上通缉”。我本来对自己就不明不白,本来要借他们之力对自己进行调查呢,后来真的好怕控制不了后果,便再也不敢说话,只好沉默。
白花接我出院那天,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白花。这很尴尬。到目前为止,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也不好问她,我总不能问她,你和我啥关系吧。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我还感觉到,和一个毫不了解的漂亮女人在一起,容易出事,容易暧昧,当然也容易心跳。我心里有点排斥,又有点向往,是一种又怕又想的感觉。
我不知道怎么和白花走进那间房子的。一路上,到处是街道,是人群,到处是高楼,是广告牌,是电线杆,是桥,是红绿灯。我不时地看天空,确实有一片蓝天,那蓝天在林立的高楼间,被挤得皱巴巴的,那么小,就像跳脱衣舞的舞女穿的一块三角裤,那么可怜,它一定自觉羞于示人,因而别人也羞于去多看。白云是没有的,下雨的时候该有乌云吧,但那时候天是乌蒙蒙的,不知道高楼的上空是天空还是如“穹盖”的乌云。太阳在哪呢,我一直没有看见,有一些阳光从楼间被撕裂了撒下来,显得稀罕而且刺眼。没有了太阳,我更不知道哪是东方哪是西方了。
我不知道怎么和白花走进那间屋子的。我在一幢灰白的大楼下停下来,大楼的名字我一直没有看见,我也一直没有去看。我们走进一个单元,我们上了一个楼梯又一个楼梯,我们走过了一个门又一个门,我不知道白花是怎么辨别方向,怎么识别房门的。匆忙间我看看四周,到处是墙,到处是走廊,到处是门。走进一个门后,又到处是门,到处是走廊,到处是墙。我一个劲地问白花,到了么到了么,往哪走呢往哪走呢,白花先还告诉我,后来就一个劲地笑,后来她停下来,看着我,认真地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你真的没有了方向么?我狠狠地点了点头。白花愣了一会,然后说,那也好。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许多烦恼。然后她站在一扇门前问,知道这里是那么?我傻傻地摇头。白花笑了起来,我就喜欢看你的傻样。然后她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防盗门,又打开了木门。走了两三步,又开了一个铁门,又开了一个木门。
我问白花,为什么要这么多门呀。她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明白了似的。她说,这是你当初这样设计的呀,第一道门进来,是个阳台;第二道门进来,才是客厅。我当初嫌装这么多道门麻烦,是你说的,多几道门把我锁在家里,你才放心,你才觉得安全。你这个坏蛋,呵呵。你都忘了么?白花说着还很亲昵地在我脸上扭了一把,很快很轻地。我突然有点明白她和我的关系,否则她这样就有点轻浮,但她看上去可绝不是轻浮的人。我被领进一个大屋子里后,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不知道该往哪去。这屋子也到处是墙,我偷偷地数了,前后左右上下六面,都是墙。这屋子四处都是门,铁门木门大门小门,门旁是门,门后还是门,我该往哪个门走呢?我愣了半天,试着才走了几步,就见白花已经脱了外衣,穿着一身很贴的紧身毛衣出来,曲线毕露。白花看着我问,怎么样,我穿这衣服好看么?喂,你怎么还站着呢?你怎么朝那个门走?你要出门么?你要出去么?你要从家里走出去么?
我站在屋子里,我就像站在高山顶上,我怕高,我感觉我的两腿都在微微颤抖。不知道脚该往哪迈,怕迈出去就是错。白花笑着过来,拉着我说,走吧,还愣着干吗?你去洗洗吧。我发觉她的手柔弱无骨,温暖滑嫩。白花带我穿过了几个门,进了一个狭小的屋子里。她开了一个开关,墙上的一个水龙喷头就哗哗地喷出水来。白花试了一下水温,嗯,水温刚好。她看了我一眼,你还站着干吗?怎么还不脱衣服?我苦笑了一下,心想你咋不出去呀,难道你要看着我洗澡?白花一定领会错了我的意思,她上前来几把剥光了我,她又很快脱光了自己,她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傻哥哥,你不会连这都忘了吧。
我终于有点明白我和白花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