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李斯”是到网上来上访的。他现在几乎一无所有,只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所以,他足不出户待在家里,每天在客厅的电脑前从事着遥遥无期的上访生涯。
他从前压根儿不会摆弄电脑,只会种菜。那时候,他还是城市郊区的一个菜农。他生活的愿望本来很简单,也很现实,就是用卖菜积攒的钱在城里买一处房子,然后过几年城里人的生活。这只是一个愿望,他原来打算用一辈子时间去努力的,结果后来,一夜之间突然实现了。
帮他实现愿望的人姓李,叫李斯,是他们那块儿街道办事处的主任。李斯决心在自己任内消灭辖区内的村庄,让村庄和菜地一起消失,把它们变成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他在城市边上盖起几栋住宅楼,动员他们那个村庄的人上楼。
他是最先响应李斯号召的人,他们家的菜地加上原有的住宅,可以换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这足够他和老婆、孩子一家人居住了。一开始住上城里的新房时,一家人只知道高兴,高兴了一些日子,问题来了。没有地方种菜,仅有的积蓄又装修了新房,在城里想摆弄个小摊也没有本钱,眼看着一家人的穿衣吃饭成了问题。他心里有些发慌,心想这下日子该怎么过呀,于是去了趟街道办,找到李斯。他说城里的风景的确好,可我们缺衣少穿咋办,还是让我回我们村子种菜吧,种菜我心里踏实。李斯是个斯文人,戴着眼镜,从眼镜片背后看着他。李斯说,开玩笑。李斯说你真会开玩笑,原来的菜地早推平了,上面的主体工程都封了顶,你要上楼顶去种菜?他坐在李斯办公室里不走,他说是你把我搬进城的,可在城里我生活不了,你得负责把我搬回去。李斯眨了眨眼想了一会,给他出了个主意。李斯说,要不这么办吧,你把城里的新房租出去,租出去能收租金不是?那样一家人的生活用不着发愁了。这主意听起来蛮不错,可问题是房子出租了,往后一家住哪儿?李斯说你不是喜欢种菜吗,可以再到河南边的村子租一片菜地,再盖几间房子,那样既能收房租又有菜种,不是两全其美嘛。
这事儿和老婆孩子商量了好些天,他们不赞同李斯说的办法,但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磨了一些日子,最终还是同意把房子租出去。于是,一家人在河南边的村庄租了一片菜地,价钱倒很便宜。房子也不用盖了,菜地里现成有两间平房,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人。住在这儿唯一不方便的是儿子,上学挺远,骑自行车要骑上大半天。儿子一到上学时就嘟着嘴,他训斥说,这点距离算啥,你没看电视上说城里的人上班要坐一个小时班车?咱们是城里人了你懂不懂,城里人都得这样生活。
日子本来就这么过着,他老婆却比先前多了一份心思,一天到晚惦记着城里的房子。担心租房的人破坏了装修好的地面、墙壁,又担心哪一天房客偷跑了,耽搁了该收的房租。她一有机会就坐班车进城,到自己新房里看上几眼。租房的是一个南方人,在这边卖红木家具的,有钱不说,搬来的几样家具也给家里增色不少,古色古香的,怎么看叫人怎么喜欢。她站在自家房子的客厅里,左看看右摸摸,恋恋不舍。常常是,南方人刚进家门,她后脚就到了。站在客厅里磨蹭上老半天,完了才返回菜地。回菜地待不了一会,又想回城里的房子。她的心就这么两边扯着,扯来扯去,像春天扯不完的杨花柳絮。
那段日子他心里始终很别扭,白天种菜卖菜,晚上躺在菜地的平房里,就胡思乱想。乡下——城里,城里——乡下。生活说变就变了,变得和闪电一样快。放着城里的新房却住不了,住在乡下,他到底算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他觉得自己既不像城里人,又不像乡下人,究竟算哪一类人?一想到这些奇怪的问题他就拍打老婆的胳膊,叫她陪着他一起想。有一天夜里,他半夜醒来,又去拍老婆的胳膊时,没有拍上,老婆不在床上了。他黑夜里起来去菜地里找,后来又越过渠岸,到另一片菜地里找,没有老婆的影子。他拍了一下脑袋,心想她一定半夜三更又惦记起城里的房子了。连忙骑上摩托车朝城里开,一路上也没有看见老婆。敲开了新房的门,南方人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满脸愠怒。你们这不是发神经嘛!一个刚走一个又来,再这样折腾下去我明天该退房了!
老婆是第二天被人发现的。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医院的冰柜里。他的猜想没错,她黑夜里又去看新房,回来时走迷了路,被一辆车撞倒在郊外的公路上。肇事的司机没有及时停车救人,反而趁着黑夜驾车逃跑了。他赶到医院时,交警已经排查了一天一夜,仍没有找着肇事车。
交警队的人叫他尽快把尸体火化了。尸体不是免费存放在冰柜里的,每天都会发生费用,如果肇事者始终找不到,这笔费用就得他来掏。怎么能找不到?他问,难道他不在地球上?交警队的人一看和他说不明白,不再管他,开车继续去找人。
从医院里出来,站在门口,太阳很亮,他眼睛晕了一会,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一些人打了午饭从大门口出出进进,他想起来儿子该放学了。先去了趟学校,接了儿子,安顿在河南边的另一个村庄,那是儿子的姥姥家。然后,他去街道办找到李斯。李斯说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应该去找交警队。他去交警队,找到事故组组长,问他,啥时候能找到车?组长说,我们这不是在找嘛,你耐心等待吧。坐在交警队门前的台阶上吃了两个烧饼,半下午时分,他又去街道办找李斯。李斯在办公室里坐着,和先前一样,眼睛从眼镜片背后望着他,不说话。他说,我老婆死了,主意是你出的,这事你得管。李斯说我已经管你住上新房了,管不了你们一辈子的事儿,你还是去找交警队。他说你是父母官,所以还得找你。李斯生气了,李斯说你别把我叫父母,你是我爸好不好,你饶了我吧,我马上要开会。他把他从办公室里请出来。他临走时说,李斯你是父母官,也就是我爸,我以后我还会找你。
过了一周,又过一周,交警队那边还是没有消息。街道办这边,他进大门时看见李斯的脑袋还在窗户上晃动,上楼后房间却空着,只有一个年轻人在墙角浇花。他先后去了几次,情形大致一样,办公室里不是有人浇花,就是有人在发报纸,总也见不着李斯。
去医院里又看了两次老婆,她龇牙咧嘴地躺在冰柜里。他想掴她一巴掌,他说你怎么那么没出息,为一个破房子把性命都搭上了。
出了医院,他又去了街道办。这回李斯没来得及躲,在办公室里坐着,对面坐着两个人说话。李斯本来满面春风的,看见他面色立即变了。他说,李斯你是我爸,我老婆死了,你管不管?李斯喊了几声,几个人过来把他推搡到楼道里。李斯转过身回到办公室,继续和那两个人说话。李斯说,这个人是个拆迁上访户,老上访户,神经有些问题了。听了这话,他胸膛里的火苗“噌”地一下蹿上来,扑进去和李斯厮打在一处。那天,他揪掉了李斯一缕头发,砸坏了三只玻璃杯、一个热水器。
事后,他才知道当天上级来人考察李斯。他那一闹,虽然是无心,李斯的好事还是被搅黄了。过了三天,派出所的人在交警队门口拘留了他,一进去就是十天。十天后出来,交警队仍没有找到肇事车。到办事处见了李斯,李斯既不躲他,也不再搭理他,目光里烟波浩渺,像面对着一个透明人。这期间南方人搬走了,房子空空荡荡的,夜晚他一个人睡在里面,心里竟瘆得慌。他养成了夜晚不睡觉的毛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完了就趴在桌子上写反映材料。送出去的材料有上百份,有的有回音,有的没有回音,但他反映的问题都在那里放着,原封未动,也丝毫看不到解决的迹象。省城离他们这里有四百里路程,往返一次要一周时间。他去了一次省城,那里的单位多如牛毛,单是打听适合他递送材料的部门,用去了两个月时间。后来,为了方便上访,他干脆在省城住下了,每天拿着上访材料在相关的单位之间穿梭。中间李斯带着人来接过他一次,开着专车,接回去事情依旧没有一点儿眉目,他于是又返回来。折腾了将近一年,为了筹措在省城的花费,他把新房里的一间房卖给楼下一个开凉皮店的。第二年,又卖出去一间。这一年赶上儿子要上高中,把最后一间房也卖了。这回卖给一个大学生,他和同样是大学生的女朋友合住。两个大学生晚上睡觉,白天在宽敞的客厅里上网,像一对度蜜月的夫妻。
近些日子,上边又要考察李斯,李斯叫人把他从省城接回来,为了防止他再去省城,没收了他的身份证。他只好继续在市里上访,他想如果李斯真调走了,他的事彻底不会有人管了。后来,派出所来了两个人,责令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他们说,你涉嫌诬告陷害,从现在起对你实行监视居住,未经我们允许,你一个脚趾头都不能跨过家门。
他是这些日子里学会了上网的。两个大学生上累了,就教他上。大学生说,网上挺有意思挺好玩的,不但可以听歌聊天打游戏,还能发帖子骂人黑人,啥事都可以做,包括上访,不信你也试试看。大学生对上网很专业,教会他很多东西,他的美女啦啦队也是他帮忙给他弄的。他总是在他们上累以后才有机会上,一般到后半夜了。电脑放在客厅,后半夜的客厅里只有他和那台电脑。只有这时候,他才能让自己跨出家门,脚步随意在满世界溜达。溜达时需要一个名字,好让别人记住他。他想了想,末了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做“我爸是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