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明日黄花”的人,总是凌晨出现在论坛,躲在一堆语言的废墟后面,目光锐利、机警,像一名猎人。凌晨的论坛里到处是脱落的牙齿和话语的残骸,空气腐臭、糜烂,令人窒息。如果你也是个夜行者,碰巧也在这时候大驾光临,说不准就会在一片废墟上遇见“明日黄花”。一般来说,她是个不怎么受欢迎的人。她和人打招呼的第一句话通常是:您要不要买一块墓地?她把这句话重复过无数次,平淡、苍白,千篇一律,自己却丝毫不觉得难堪。话说回来,难堪又能怎样?迂回转折,虚与委蛇,末了这句话总是要说的:先生,您要不要买一块墓地?
“明日黄花”曾经是一名热情洋溢的楼市推销员。从一块地面开挖地基起,她就抱着传单开始在大街小巷里奔走,为这块地面未来的美好前景鼓与吹。但是,一个又一个客户搬进了新居,她发现自己还在大街上游荡,每当黄昏来临,便不由得生发出一丝无家可归的惶恐。卖了五年楼,经手过的房子少说有三五十套,却没有一套属于她。在城市里她永远是个寄居者。当然,单就寄居来说,她住过各种各样的房子,小户型,大户型,双层跃式,别墅……她常常心情复杂地面对着她的客户,一方面希望他们尽快在售房合同上签字,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接受他们对她的蚕食和挤压。通常情况下,她带着她的电脑和蚊帐住在空房子里,一个楼盘卖完了,同时意味着她需要给自己另寻住处。总有一天城里的新房都会拥有自己的主人,她怎么办?她为此愤愤不平。她想自己的前景应该更美妙一点,而不该像眼下这样惶惶不可终日。
灵感,或者说商机,是在一次偶尔的遭遇中闪现的。
有一天,她陪着一位客户看房子,当时他们站在一栋三十三层住房的阳台上。客户是个中年男人,陆续在她手上买过三套房。他志得意满地站在那里远眺,目光忽然被天边的一处景致吸引。那是染在天尽头的一点翠绿,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个绿意盎然的别墅区。他当时就动心了,决意去那里瞧瞧。“明日黄花”挺奇怪,城里哪块儿地面新开了楼盘,像她的眼角新添了鱼尾纹一样,她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她从来没听过那边有新建的别墅区。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陪着他跑了一趟。他们驱车行进了一个多小时,大老远看见一片绿树杂花掩映在两块土丘之间,再近一点儿,几片白幡在树阴下摆动,白幡下是一排排林立的墓碑。那是位于城郊的一处陵园。车子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路边自动熄火。中年男人默然地坐在车内,很受伤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是天意。他说以前怎么只知道攒房子,不知道攒一块墓地。这世道啥都看涨,不会日后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吧?
这事让“明日黄花”挺受启发。她猜想用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变得聪明、有远见起来,不再一门心思囤积房子,而是早早准备自己的身后事儿。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深远、很有创意。更有意思的是,她手里的积蓄离买一套房子十分遥远,但是如果拿来炒卖墓地,却是绰绰有余。她一口气买下十二块墓地。她挺伤感的,心里把最阔绰的一块墓地预留给自己,剩余的在网上一块一块往外卖。她后来很感激那个春天的午后。在她趸下十二块墓地不到三个月,墓地的价格开始飙升,半年之后,翻了接近三番。
此后,她的工作变得滑稽起来,上半天卖房,下半天睡觉,夜晚在网上卖墓地。集一个人生前和死后的消费于一身,使她时常觉得自己像阴阳人,人鬼混杂,雌雄同体,因此,她至今仍是单身。她喜欢在凌晨上网,她把这叫做“赶鬼市”。凌晨是个充满矛盾的时间段,一些人在白天里生活得踏实、自信,黑夜袭来后却一反常态,变得颓废、狐疑、无所适从。尤其越接近天亮,越会被一些胶着杂乱的东西缠绕着,不是疑神疑鬼过于敏感,就是看破红尘,过分清醒。人在这种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做,包括头脑发热去买一块墓地。用“明日黄花”的话来说,凌晨是“秒杀”一个活人的最佳时机。她喜欢“秒杀”这个词儿,它意味着长期形成的东西一瞬间崩溃,或者说,转向、折断。她还喜欢一个词儿,鬼市。她把自己黑夜里从事的这项工作,叫做赶“鬼市”。她给自己确定的销售目标并不高,希望赶一次“鬼市”能兜售一块墓地。之所以这么从容,这么四平八稳,是她猜测墓地的价格继续会涨。她希望自己有限的资本一点一点把能量释放出去,如同铀235发出的辐射波那样遒劲而绵长。
她现在躲在一堆废墟后面,身边横卧着几具被抽干了话语的躯体。这是一个叫做“终极关系”的论坛。曾经有人冒充嫦娥来这里征过婚,还有过一个死去多年的亡灵,在这里讲述过自己传奇般的经历——他的前世今生。这使得论坛的名气越来越大,后来,有人甚至借助这里的人气,企图人肉搜索生活在天国里的耶稣。这起冒犯神灵的莽撞行动引起了巨大波澜,值班版主因此遭到解职,并且被课以永世不得担任版主的处罚,事件因此才得以平息。眼下,论坛依然庞杂而繁荣,即便是到了凌晨,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不少。通常情况下,“明日黄花”只和自己未来的客户搭讪。来往的行人中哪一个会成为她未来的客户,瞄一眼她基本能做到心中有数。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喝着手里的速溶咖啡。她看见一个叫做“我爸是李斯”的人从对面走过来。
这个人名字牛气,做派也非同寻常,身后带着一支由十二个美女组成的啦啦队,所到之处美腿飞舞,锣鼓喧天。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肩上扛一只硕大的麻袋,麻袋鼓鼓囊囊,很容易叫人联想到成捆成捆的硬邦邦的钞票。他走到“明日黄花”身边时,“咚”地一声,把麻袋扔在地上,随口吟唱了一首诗。他每说一句话,后边的美女啦啦队就敲锣打鼓以示助威,同时又恰到好处地呐喊附和着。
他说,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美女啦啦队和道,是唐僧!是唐僧!
他又说,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美女们边敲锣打鼓边喊,是菜鸟!是菜鸟!
他屁股一抬坐在了麻袋上,麻袋又高又大,把他的两条腿悬在空中。
这样的人早该准备一块墓地。“明日黄花”想。既不缺钱又不缺时间,生来仿佛是为了等死,不找他找谁?
“明日黄花”嘴里嚼着口香糖,凑近他,吐气如兰。她问,帅哥,您要不要买一块墓地?
他闻言吃了一惊,从麻袋上跳下来。
你怀疑我有杀身之祸?他问。美女啦啦队接着喊道,杀身之祸!杀身之祸!
他头上冷汗直冒,一把抓住“明日黄花”的袖筒,说,你怎么会知道我有杀身之祸?
“明日黄花”“嘻嘻”笑了两声。不是这个意思啦!我只是问问您,要不要买一块墓地?她回答。
“我爸是李斯”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重新坐回麻袋上。他伸了个懒腰,想安静一会儿,摆手示意身后的美女们,不要有事没事都跟着瞎闹腾。他说,没错,我还真需要一块墓地,我老婆已经死去三年了,至今还在医院的冰柜里冷冻着,我得想办法把她安葬了。
“明日黄花”很是为自己的眼力自得,她绽开笑容,想尽可能把话说得婉转一点,给阴森森的交易抹上一点亮色。她说,那就买一块呗,您看看您,手里又不缺钱!
他哈哈哈笑了。他说你真聪明,不会是盯上我这一麻袋东西了吧。他从麻袋上跳下来,绕着麻袋转了几圈,说,告诉你,这是我花了三年心血才弄出来的,全是上访材料!
“明日黄花”不相信他的话,走过去,围着麻袋左看看,右看看,完了又蹬了几脚,感觉很松软,的确不像是硬邦邦的钞票。她这时才回过头,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貌似阔少的人。她注意到他戴一顶破旧的黄军帽,上身是上世纪早已退役的黄军装,左胸贴一片白萝卜,又挂着一串红辣椒,分别代表勋章和绶带。全副武装的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带着酸菜味儿,又夹杂着下水道里的淤泥味儿。她知道自己看走眼了。她端起桌面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忍了半天,才没有让嘴里的咖啡呕吐出来。
她不声不响地朝一边走去,想躲开这个人。“我爸是李斯”整了整胸前的红辣椒,跟了过来。她加快脚步,越走越快。他跑回去抗起大麻袋,又一路小跑着撵上来。
我要一块墓地,他说,我老婆在医院的冰柜里冻着,我得把她安葬了!
“明日黄花”知道跑不脱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堆柴草上。柴草是论坛里熬夜的人们用来打地铺的,下面压着一具人体躯壳,还有一些零散的僵硬的舌头,它们在一只屁股的压迫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晓得你需要一块墓地,可我需要钱,怎么办?她气馁地说。
“我爸是李斯”把麻袋放到“明日黄花”脚下,忧伤地看了看麻袋,又看了看“明日黄花”。他说,你如果能把我上访的问题解决了,要多少钱,我情愿给你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