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无法再现
往事如烟飞散
丝丝缕缕
暗藏到
一个叫做成熟的袋子里
我们背着这个袋子
开始
上路
林卿站在伏虎寺的花园里,园子里到处都是皖地的丹桂,她凑近了缀满金银花蕊的桂枝,使劲闻着,一会儿又放开桂枝,悄然立在桂花树下,做临风屏息状,无论怎样,她都找不出童年的那股甜香,那种悠悠远远又摸得着的味道。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或许香味被收到那个叫成熟的袋子了。光阴收走了无数的记忆和影像,成熟就是丧失很多味觉、嗅觉的过程。我们历人世沧桑而踏雪无痕,臭皮囊隐遁无形,随风消逝。林卿拖着行李箱,慢慢走在伏虎寺的园子,父母生活在这个花园般的中学校园,还算是安度晚年,也有着几个老友互相解解闷,总比跟着自己在北京租房子住要强很多了。伏虎寺的熟人都哪里去了?林卿没有见到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倒也暗暗松了口气。当年让自己窘迫的事情也被时光收走,遇见老师的紧张尴尬也免了。时光有她的慈悲处,毕竟让林卿长大,甚至于变老了,许多压迫自己的事情烟消云散了。一丝失落掺杂着一丝轻松,秋天的阳光倒是比二十年前要明亮很多。林卿忍不住又凑到一株桂花树的花蕊上,使劲闻着,还闭上了眼睛。回家看到父母幽怨下去的眼神,林卿不免有几分自责,自己没有嫁出去成了一个很大错误,这种错误可以提到不孝的高度,只是自己不愿意正视罢了。林卿暗暗发誓,一定要带个未婚夫回家。林卿临走之前,爸妈没有说什么,唯一嘱咐林卿:走之前,去看看表姐。
表姐住在县城边上,十年前的表姐只是老实点,生了七个女儿,送走了三个之后,竟然有些疯癫了。林卿小时常常和这个表姐一起玩的,自从表姐结婚之后,只听到母亲唠叨说,表姐夫一个劲地让表姐生儿子,又没有儿子命,又是那么实在的一个人,这样生孩子人会傻的!林卿二十年里不停地考试,把自己考成一个老处女。表姐二十年一直致力于生个男孩,辗转在皖地的各个城市打游击。林卿已经十多年没见过表姐了,心里自然很怕见面,担心自己言语失措闹出什么尴尬来。临行前一天,林卿去了表姐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四个女儿都还算爽利明白,表姐夫还盖起了一幢两层小楼,门窗还没有安好,粗糙的预制板支起了楼体的框架。表姐坐在一楼客厅的木凳上,穿戴得算整齐,显然不认识自己了。小凤说,妈妈现在还认得钱,给她钱就高兴,到处藏钱。表姐夫筋肉粗壮不减当年,满头白发下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当爹又当妈的辛酸不在话下。表姐夫告诉林卿,自己的补鞋生意还不错。一家人很高兴,要留林卿吃饭。林卿多年前对表姐夫的厌恶和轻蔑悄悄散去,在心里叹了口气。林卿对小凤说,要是你妈不疯,现在多好!想着这个,又忍不住心里怨恨起表姐夫,担心自己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只好丢下点钱落荒而逃。林卿在电话里告诉晓靥,自己的表姐真的有些不好了,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当然也不认识自己了。唉,如果当时表姐信了教,会不会就不疯了?林卿一面问晓靥,一面信手画了个十字。晓靥说,我会替她祷告的,我这段时间祷告非常灵验。晓靥正在忙着招呼唱诗班的孩子们唱歌,她告诉林卿自己正在南堂的那棵菩提树下,孩子们正在唱do di li……电话里远远传来圣诞颂歌,缥缥缈缈的,像是在另一个世界。挂了电话,林卿静静地坐在老家的沙发上,眼前浮现出圣像悲欣交集的神态。那是半年前第一次跟晓靥去南堂,林卿坐在长椅上,不会祈祷,闭上眼睛,随着教堂的唱诗声,隐隐默念着无声的祝福。在林卿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似乎看到疯表姐拿着一百元钱,正在寻找藏钱的地方,脸上是欣欣然的喜色,没有一丝悲苦。
林卿让晓靥来火车站接自己,带的行李太多,总得找人帮一下。燕晓靥在出站口,接到林卿和两个大箱子,不禁连连责备,怎么就像个打工妹似的,带这么多行李,还不找一靠谱的劳力。林卿心里埋怨爸妈给自己塞了太多吃的,可是因为没有嫁出去的缘故,竟然没有勇气拒绝。心里打定主意,要将吃食全部送给晓靥。林卿对着晓靥笑了笑:给你从老家搬了一堆解思乡之苦的东西,一会儿连箱子一起拿走。清晨六点,北京二环路还算清静,晓靥边开车边说:你好意思吗?每次让我这个中年妇女接送,好歹找个愿意拉你的青壮年。别以为我不敢说你,有什么人惦记着你,就趁早吧!林卿在火车上没有休息好,头疼得厉害。晓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当面和自己谈婚论嫁的人,随她发发牢骚吧。早上四点半起床赶到北京站的人,是有权利对自己发脾气的。到了林卿的家,晓靥进门换上拖鞋,一转眼进了厨房。厨房水龙头哗啦的响声中,晓靥说:你的房子越来越像储藏室了,怎么跟个老鼠似的,什么东西都拖回来存着?林卿已经习惯了晓靥的调侃,回答说:“女检察官,你在教堂接受圣父的垂顾,回到尘世也不悲悯一下人间怨女,倒还刻薄我。”晓靥说:“今晚老公孩子远在北海道,本姑奶奶就照顾一下你这剩女,给你做一顿大餐啦。”林卿陷在沙发里,不愿意动,又睡不着,拿起了回家前看的《南方与北方》,随手翻开,竟然是黑尔小姐和桑顿先生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工厂主桑顿正在大骂偷着吸烟的工人,像一头发疯的狼。南方穷牧师女儿黑尔小姐拿出精神贵族的范儿,义正词严地教训起资本家代表桑顿。晓靥从厨房伸出头来:“看什么呢,快来端菜。”林卿说:“你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晓靥回答,大学时代的事情,大多忘了,别说是《南方与北方》,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你要是多下下厨房,肯定早就嫁出去了。林卿很想问晓靥,嫁出去真的像她那样过得心满意足?心满意足还去教堂?所谓幸福的婚姻都是相似的,至少表现上呈现出相似的幸福吧。就像自己老爸老妈互相埋怨了一辈子,依然会幸福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样。半个小时后,晓靥安静地坐在餐桌旁,看着林卿吃。林卿埋头吃了好一会,发现晓靥看自己。晓靥说:“能够这样看着你吃东西,也让我喜欢。呵,还是跟个孩子似的吃法,拣自己喜欢的一口气吃下,真羡慕你!”林卿很奇怪:“晓靥,难道你会专拣自己不喜欢的吃?”晓靥很体谅地笑了笑,林大小姐,嫁出去了,说得好听点叫如归,说得直白点,就是泼出去的水,成什么形状,自然要看盛水的容器了。有了这种心思,要想这个容器盛水不漏且保温,可不是一件任性而为的事情。吃法自然就不同了。林卿喝了口汤,找不着所谓容器的意义,伴随着紫菜蛋汤的鲜味,无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