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金在前面走,小梁落在后面,很远。太阳仿佛就在他俩一前一后的脚步里“叭嗒”一声,落下去了。小城的傍晚有雾悬浮,屠宰场的上空烟尘滚滚,天昏暗得如飞般快。
有狗叫。
莫金回头,看见一只全身乌黑的狗正从一个幽暗的胡同里斜刺冲出,奔向小梁和自己。那只狗的眼睛里闪着邪恶的光。莫金从来不怕狗,可那天在昏暗的气息中,他却感觉到了从心底飞驰而过的恐惧,像刀子一样清晰、尖锐,猛然就划向莫金的心。一股热气从膝盖开始升至小腹,几乎在刚流窜到胸口时,莫金对着小梁抬起右胳膊猛烈地向后一挥,右耳边带过去一股风。不过是瞬间的动作,而小梁看到这个动作却箭一样向莫金奔来。莫金随即拾起脚边的大半块砖头,握在手中,等小梁跑过来,便迎着狗头狠狠砸去,顷刻间狗痛苦的嚎叫响彻黄昏……
一切归于平静后,有一刻莫金全身是绵软无力的。这种感觉只有前年他最要好的哥们因为失恋从十五楼跳下摔得鲜血四处流淌时才有过。他定睛看看,小梁完好地站在身边,脸笑成一朵桃花。
又想到“桃花”,莫金有点恼怒自己。
小梁此时则伸出了一根大拇指几乎杵到莫金的脸上,莫金知道他在表扬自己。那个向上、向后、猛一掀的夸张的手势,是他们之间最早的默契。
一年半之前,莫金与小梁相识于奉市的一个工地,那时小梁与他二姨夫也做小工。他们从酷夏干到冻手冻脚的冷冬,整整五个多月,结算工资时工头只给每人一千元。几个人不甘心就去找工头儿,他们把他堵在工棚门口,先是哀求,后来气粗的工人就开始激烈地争吵。结果不知谁报了信儿,一会功夫,工头的十几个亲信操着铁锹、木棒从侧门悄悄地向要钱的几个人围拢过来。莫金解手回来,一看情况不好,就没往前凑。小梁也站在那伙要钱的人里,他只是去充数,傻呆地站着看那些人的嘴动来动去。那伙人从背后靠近时,小梁正看着自己,莫金就这么抡开右臂狠狠地向后一掀,小梁突然反应过来,迅速跑向自己,结果砸向小梁的捧子挥空了。莫金情急之下的这个笨拙手势,竟让小梁看出是危险的信号。之前,两个人只是脸熟,不交流,莫金也不懂哑语。那一次很多人都挨了打,都白挨了,后来被撵出工地,自己治自己的伤。小梁的二姨父虽没挨着打,却为工资的事儿一股急火,肾病犯了,干不了活又拖不起就准备带小梁回家。小梁听了摆手不肯走,他二姨夫急了,连比划带说:“没有我,谁欺负你怎么办?”小梁就一指莫金。小梁的二姨夫看了一眼莫金,欲言又止,重重地叹了口气,低下头。莫金看小梁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连犹豫一下的意思都没有,说:“放心,有我呢!”小梁的二姨夫倒是惊讶地抬起头。
现在,莫金和小梁打工的地方是离奉市不远的一个小城的屠宰场,已经干了一年多了,虽然工资不多,却能月月领到手,这才是最重要的。
临到这个屠宰场上班之前,莫金在算命摊给自己摇了一卦。莫金从小跟着做神婆的奶奶长大,他相信宿命里有些东西无法左右。比如他第一次看见小梁羞涩而明亮的眼睛就喜欢,他便相信自己与小梁是有渊源的,所以就一口答应照顾小梁这个聋哑者。这次卦相大体和奶奶以前给他算的得差不多:行运方位北、东;适合从事水产、畜牧、管理等行业;凡事有磨难,必有贵人相助,运起三十开外……那天小梁在旁边,事实上,从工地出来后,无论走到哪莫金都带着小梁。莫金给了算命的十二元钱,把剩余的钱边往衣袋里揣,边对算命的男人说:“先生给我这个兄弟看一眼,他想参加歌唱比赛,能不能拿个奖?”那个算命的上下左右甚至围着小梁看了一圈,然后斜了一眼莫金,说了一句:“命犯桃花,有一劫。”
转过一个楼角,莫金和小梁就回到了宿舍。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只狗的身形与眼神一直在莫金的脑海里纠缠,却独独听不到狗的叫声。很邪门!仿佛不是他聋了就是狗哑掉了。
黑色完全压在天空时,莫金和小梁已坐在床铺上,两人开始分析这只狗为什么要追小梁。其实这样的情况已遇到过几次了,似乎所有的恶狗都对小梁的腿感兴趣。莫金与小梁交谈多用笔写,现在也夹杂一些简单笨拙的手势。按老话儿讲现在小梁身上是杀气很重的人,他的小尖刀每天要割破数不清的鸭鹅的喉咙,而狗的鼻子最灵,难道它们蠢得连这点都不知道吗。莫金的观点是,小梁身上的杀气还是欠缺,不足以震慑凶狠的狗。他给小梁讲老家有一个杀牛的人,村子里所有的狗都不敢正眼瞧他。这次莫金建议等有机会抓只狗给小梁亲手宰了,就不会再有狗无故地追咬他了。小梁一听连连摇头摆手,那表情和刚来时两人商量谁当“杀手”时一样。
被狗追的第二天,莫金出事了。
那天早晨,厂棚的管事小芹让莫金去冷库里装货。一个装卸工搬货时不小心把一坨冻得非常瓷实的鸭胗碰掉,这坨重重的东西正砸在莫金的胳膊上,一声脆响在莫金的体内轰鸣。
莫金前臂骨折。
老板开始两天拖着,不准备给拿医药费。厂棚管理小芹作为屠宰场的代表来医院看望莫金,她站在床边离莫金很近,莫金便伸出左手,轻轻拉了一下小芹的四个手指说:“芹姐,能不能和老板通融一下?”再后来老板派人交了医药费,答应让住院,但有病期间不给开资,可供吃饭。挂完七天消炎药,不到中午莫金就要求出院了,他不想让小芹难做。莫金在回来的路上想,小芹大概就是自己命中的贵人吧!
莫金出院的第二天,老板通知让把那十一只鹅杀了。
莫金的右手打着笨重的石膏,他用左手和小梁比划着,歪斜地写字,说,老板让杀那十一只鹅了,小芹已打电话找来了一个拔毛的女人,中午收拾干净就得给送过去。
那天早晨,阳光红得有一种毛茸茸的飘荡感,小梁慢慢地走到装鹅的笼子边,“哗”地撕下两面遮掩的麻袋,十一只纤尘不染的鹅或站或卧呈现在那里,在晨曦的映衬下更像十一尊洁白的大理石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