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葱沟是当地满族先民以一种植物命名的,想必当年这里的寒葱生长旺盛。寒葱学名茗葱,幼苗可食用,曾被北方地区的各少数民族先民和如今的山里人当作佐餐的佳品。满清入关后,皇室成员仍不忘老家的寒葱,列为宫廷贡品,年年由北方进贡。记得初来长白山第一次吃寒葱,头一口鲜苗入口,我有些吃惊,竟先出甜味,尔后才泛出葱、韭、蒜三合一的味道且山野气息十足,绝无种植蔬菜的田园风味。这味道转瞬间便征服了我,以后天天都想吃。但此物不可多食,半斤足矣。生吃、炒、拌、下汤均可,多食胃肠略感不适。它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年年春天有人采集,未等开花便被采光。这样一年年下来,现在的寒葱沟只剩下一个地名。
春夏之交我同当地人去寻找,只见到稀疏的几株,想多采须进深山。此野葱开花似大葱开花,不过更加艳丽夺目,泛金绿莹白相间光彩,花蜜也丰盛,野蜂尤喜光顾。
深入寒葱沟约三公里,在一片朝鲜荚蒾树丛中,我搭建了一个掩蔽棚。把枝条的梢头拢在一起绑住,做成一个绿色的树条圆笼,再覆盖蒿草做简单伪装,在里面铺防寒垫,放一张小桌,摆上保温瓶和午饭,可在里面躲上一天。为了便于观察,我特意带了一架8×30的望远镜,还带了简易相机支架,想拍几张灰松鼠的照片留作纪念。
原始森林深处格外静谧,只有微风从红松林的树冠层吹过,传来低沉而持久的松涛声。当风大一点时,相互依偎的老树摇动枝干彼此摩擦,发出一声声低吟浅唱。
微风吹来一丝淡淡的榛蘑气息。在不远处的一棵椴树倒木上,刚生出头茬榛蘑。这树有二碗粗,刚倒下三年,正是有劲的时候。这个有劲是指树活着时吸收、贮存在树干内的各种营养物质尚未流失。在这棵倒木上,长满了寸把高的鲜橙色小蘑菇头。老采蘑人都知道,这种小菇蕾看似娇嫩,实则充满勃勃生机,属榛蘑中的上品。榛蘑学名蜜环菌,王老师说,长白山常见的有黄小蜜环菌、疣皮蜜环菌、梭柄蜜环菌、奥氏蜜环菌、高氏蜜环菌等等十几种。蜜环菌名称的由来缘于它的颜色和特征,“蜜”指此类真菌菌盖及菌环颜色呈蜂蜜色,有的像奶白色的槐花蜜,有的像琥珀色的杏条蜜,有的像茶褐色的椴树蜜,有的像淡黄色的杂花蜜。“环”指此类真菌菌柄上均生有菌环,这是识别蜜环菌的重要特征。老百姓所说的头茬、二茬、三茬榛蘑,不是指榛蘑一茬茬生长出来,而是指不同种类蜜环菌在不同的时间萌发。
王老师根据长年经验得出结论:每年的8月23日,正巧在妹妹生日这一天,是长白山头茬榛蘑的萌发期。以前总忘记妹妹的生日,现在榛蘑的生日与妹妹的生日在同一天,再不会忘记。
且慢,有动静。
瞭望孔前方传来吱的一声叫喊,一个小小黑影倏忽掠过。
我向外看,哈,一只花栗鼠人立着挺直身体,瞪圆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看。它双腮的颊囊胀鼓鼓地塞满了松子,嘴里还叼着一束火红的枫叶,估计要带回地洞铺床用。这是个典型的小地主,在松子大收的年份里它搬运一个秋天,地洞的贮粮室里最多储存六公斤松子。因此,采松子的人、獾子、野猪、熊,全都不约而同打它的主意,想办法找到和挖开它的地下仓库,打劫它积攒的存粮。
这小家伙可能是我的老熟人。春天,我曾在这块地盘上拍到一张花栗鼠的照片,当时它颈下叮着一只吸足了血的草爬子(扁虱),有豌豆粒那么大,呈深蓝紫色。它没有觉察吸血虫的叮咬,还咈咈怒叫冲我发威。
这时,前面的大枯杨上传来叽叽咕咕的声音,从树干上的洞口中,一只松鼠探出黑黑的小脑瓜儿。松鼠会选择在树杈与树干的基部,用树胶、松脂等做黏合剂黏合小树枝搭建球形巢,也会利用啄木鸟弃用的旧洞巢做窝。它们一般有十几个伪巢,最多达23个,作为临时避难所来迷惑紫貂、青鼬和各种猛禽类天敌,不让它们发现主巢。我眼前的这个树洞,是松鼠的主巢,难怪数天前松鼠妈妈跟我大动干戈。
那只身体瘦瘦的母松鼠从洞中钻出来,蟠曲着身体,大尾巴拂来拂去,冲洞中细声细气地叫道:咕噜噜噜,呋呋——声调温婉中透出召唤的意味。噗的一下,一只小小的灰脑瓜冒了出来,接着灵巧的柔躯略弯,一只小松鼠便跳出来伏在树干上面。两只、三只、四只,一窝小松鼠鱼贯而出,一只跟着一只排成单行沿树干往下溜。
太阳正好,照耀在大枯杨树皮剥落的灰白树干上,纸一样光洁而白皙。小松鼠遍体浅灰褐色毛皮被阳光映透,变成素净的淡淡泥土色。在平滑的树干上,清晰得连口鼻间闪闪烁烁的银亮针须几乎都数得清。它们利落的短脚爪轻悄移动,整个身体紧贴树干,蓬松的长尾巴像信号旗,忽而左右摆动,忽而稍稍翻翘,透露出乐陶陶的情绪。离地面还有半米高,排行第二的小松鼠已按捺不住贪玩的心情,吱啾一声轻叫,趁打头同伴侧身回望的工夫,大尾巴一摆,身体略弓,随即腾空,来了个孩子们常玩的后背跳,轻轻巧巧从打头的同伴身上跃过,棉絮般落在地面,在空地上撒丫子转圈狂奔。
另外三只小松鼠好似听到一声“开玩”的哨声,腾腾腾,纷纷蹿至地面,立马耍闹起来。有兜圈子追逐的,有厮打翻滚的,有赖在妈妈身边跳来蹦去的,像一群在游乐场疯玩的孩子。
所有哺乳动物幼崽都有自己的游乐场,而且每天都有专门的时段用来玩耍嬉戏,这种快乐的时光在条件良好的家畜群中也同样存在。可惜,只有极少数的研究者和拍摄者,能亲眼目睹野生动物幼崽玩耍时那种生气勃勃、滑稽相百出的淘气场面。我从没想到自己有这个福气,能目睹这场兴高采烈的翻滚撒欢游戏,它们快乐的戏耍中伴随着短促兴奋的欢叫,动作快得如同小小的灰色旋风,整个空地到处是它们灵活蹿跳的身影,看得我目不暇接,浑身兴奋得微微颤抖……
突然,有只松鼠脱出游戏圈,来了个快速冲刺,径奔我的掩蔽处蹿来。一条在树荫草影中变成深灰色的细长身影刷刷刷分开草丛,蹿至距我五米左右的一棵弯曲的枯树旁,纵身跳了上去——是松鼠妈妈。只见它嗖嗖几下便跑到树干上部,陡地止住身形,一动不动抬头望向天空。这时,从远方的密林深处,传来一阵高亢洪亮的鸣叫:
叮——嘎!
稍许停顿,又传来一串清朗圆润、带有柔美喉音的嘹唳,溜溜溜溜溜溜溜……
小松鼠们齐齐一振(我亦随之一振),毛蓬蓬的大尾巴闪两闪,倏忽消失不见。只剩下松鼠妈妈大头朝下,身子紧贴树干,微微侧转头,凝神谛听。
那是一声带有穿透力和震撼力的宏大啼鸣,肯定出自一只大型鸟类的喉咙。
我激动得面皮微麻,嘴唇翕动,不由自主地重复那声鸣叫,想记住这个从未听过的陌生鸟叫。它一共12个音节,前两个音节“叮嘎”的“叮”,是京与叮的混音,像过春节放二踢脚的头一响,很有突发性:叮!震得地面微微一颤。第二个音节“嘎”声中透出水灵灵的“呱”音,在下压的“叮”震音发出后陡然升高八度,似某种外形圆融的响器,带着安抚意味的又柔又脆的啸声飞向高空。随后那一串脆生生的嘹唳,则多少暴露了这只陌生鸟类的身份,它很像黑枕绿啄木鸟发出的典型的嘌嘌嘌嘌嘌嘌的呼唤声。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在静寂山林的早晨,绿啄木鸟一串亮啼忽然打破宁静,一下子把你带进古文人描述的自然情境——空山鸟语。
听得出,这只大鸟与我们相距约七八十米。
溜溜溜溜溜溜溜……
远处的密林传来了另一只鸟的应答。我再次肯定自己的判断,它与绿啄木鸟的鸣叫相似,只是多出一点刚硬,不如人家的音色娇婉清丽。绿啄木鸟的鸣叫好像把箫管浸在水中,奏鸣时流出水的柔性。
难道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啄木鸟吗?
长白山有十种啄木鸟:大斑啄木鸟,小斑啄木鸟,白背啄木鸟,星头啄木鸟,小星头啄木鸟,黑枕绿啄木鸟,三趾啄木鸟,棕腹啄木鸟,黑啄木鸟,蚁。其中星头啄木鸟和黑啄木鸟的数量非常稀少,也十分罕见。
这时,松鼠妈妈叽叽连叫两声,意在示警,同时昂头望向鸟声响起的方向。这个耳聪目明的小家伙现在成了我的消息树,在突发情况下,针对对方的每一个新动向,均做出各种机警的反应。在森林里,野生动物的视力和听觉远比人类敏锐得多,它肯定早已觉察出对方的声音和身影并开始采取相应动作。
果然,一只黑色鸟影出现在空中。它在墨绿色的红松树冠间忽隐忽现,朝松鼠巢所在的大枯杨树方向直线飞来。
我大吃一惊,它可真威猛!
通体漆黑如炭,无一丝杂色羽纹。身长约半米,跟苍鹰相近。随着双翅的扇动,乌黑的翅翼和身体在阳光树影间闪动着晶亮炫目的金属光泽。双翼呈宽圆钝剪刀状,尖锥般的嘴锋笔直前伸,似一柄出鞘的利刃。初看上去,它显得威风凛凛且带有凶煞之气,宛如一只在晴空下飞翔的黑色幽灵。
它不慌不忙地飞临大枯杨上方,几乎擦着树梢滑掠而过。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不,它不是凶鸟。它的飞行很像苍鹭,稳稳当当近乎慢吞吞地扇动双翼。不同的是,苍鹭直线飞行且缩着脖子,而它似信天翁那样全身舒展。每扇动一次翅膀便滑翔一段距离,在天空留下一条舒缓从容的飞行弧线,具有天生的沉稳与大气的姿态以及不把任何事物放在眼里的领主风度。
鸟影掠过之后,我瞟了一眼松鼠妈妈,它竟然原地未动!奇怪,它为什么没流露出一丁点害怕的迹象?而是一直仰脖盯着那硕大的鸟影,没有逃跑或躲藏起来?答案只有一个:它认识这只大鸟并了解它的习性,它不属于天敌。当天敌现身时,松鼠的强烈反应我是知道的,如果来的是一只大型猛禽,它早已叽喳一声骇叫,噗噜噜蹿入隐蔽的树洞中。
叮——嘎——!大黑鸟一边叫一边飞过环区公路,往保护区外的林地飞去。
我惊呆了。它极可能是啄木鸟之王——黑啄木鸟!
十年前,我看过日本NHK拍摄的一部讲述黑啄木鸟生活的纪录片,还认真而匆忙地作了笔记并保存至今。片中介绍说,全日本只有五只黑啄木鸟,国家专门为它们建立了保护区……
从那天起,在我心目中,黑啄木鸟已经成为一种梦幻之鸟。
连续八九年来长白山,我从来没向当地的动物学家、保护站人员和山里人打听过这种啄木鸟,原因就在于它极为珍稀。在内心深处,我从未抱有与之相见的幻想。2007年,我曾见过三趾啄木鸟和蚁。但是,对于能否看见黑啄木鸟,我想都不敢想。哎呀,这种十年九不遇的幸运,怎么就让我赶上了!
听声音,它已飞到百米之外,落在树上继续鸣叫,招呼远处的同伴。稍顷,沟里又传来另一只鸟的回应。随后,第二只炭黑色大鸟缓缓飞来,沿着先前同伴的空中路线飞经大枯杨上空,去往同伴的落脚点。
哦,它们是一对夫妻。先前探路的那只是雄鸟,它觉得落脚点及周边区域很安全,才招呼爱侣前来。在许多种情深意笃的鸟类夫妇当中,夫君大都极具绅士风度。它们对妻小百般呵护,探路、觅食、护巢直至为保卫家庭献出生命。所有无私付出,全都为了幼雏和雌鸟的存活,为了种族的延续。这是雄鸟的职责和本能,与生俱来,天经地义。
它们应该是黑啄木鸟。万万没想到,我能在有生年目睹这种珍稀大鸟的高傲风姿!
黑啄木鸟飞过之后,森林十分寂静,只有红松林上方的林冠回荡着低低的风声。我静静地聆听,希望远方再次响起那颇具震撼力的鸣叫。过了好一会儿,并没有鸣声传来。我取出笔记本,趁它的鸣叫声仍在脑海回响,赶快把叫声记录下来。
少年时经常进山打柴和采摘野果,已能识别戴胜、斑鸠、短翅树莺、白脸山雀、北红尾鸲、灰鸴镵、金翅雀、雉、伯劳、柳莺、太平鸟等一些鸟类的鸣叫。现在年过半百,对一些鸟鸣需反复记忆,有时仍记不住,像黑头蜡嘴雀、白腹蓝穞、鹪鹩、蓝点颏、绣眼鸟、金眶锧、白腰草鹬等等,必须连续多年复习才能记住。可是不知为什么,黑啄木鸟的叫声,只听过一次便牢记心头。
那年回省城过春节,大年初三凌晨,从梦中朦胧醒来,耳边忽然传来一串悠远清亮的鸟鸣:叮——嘎——,溜溜溜溜溜溜溜……
我知道,那是原始森林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