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冰封的中苏界河,一阵巨响,冰动水流。正在河上工作的玛丽雅娜被隔在冰岛上。冰岛被流水冲向荒无人迹的魔谷。
早春。天空上的乌云聚结着,低低的在河面上飘。不知不觉中融化的冰雪,紧紧抓住了地皮儿。一冬挂着霜花的河柳,抖去了白色的袍子,宛如少女摘去了面纱,露出了可爱的娇美面庞。
春风刺骨寒,冻人不冻水。茫茫界河的沿流水欢快地从雪下钻出来,绕过冰包,潺潺地向下游流去。
一条从屯子里出来,穿过柳丛,直至主航道的毛毛道,渐渐模糊了,低洼里积满了水。
“要开河了。”耶罗什卡走在这条毛毛道上,这样想着。他眯起昏花的老眼,仔细观察着身边的景物:白杨树皮泛青了,柳树毛狗儿露头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他把每棵树,每根树枝,每片树叶都看熟了。树长高了。树身粗了。耶罗什卡却越来越干瘪,走这条自己踏出来的路,都觉着吃力。老了,真的老了,不服不行。他不得不让孙女玛丽雅娜代替自己。可玛丽雅娜一出门,耶罗什卡的心就提溜到嗓子眼儿。玛丽雅娜太美了,不出院子,就逗得小伙子们火烧火燎,围着房前房后转悠。耶罗什卡不是担心哪个小伙子在野外把孙女按倒,像自己年轻时在河那边那样,干那淫荡事儿。他担心的是解冻的大额尔古纳河会把玛丽雅娜夺走。
今天早上,耶罗什卡从镜子里看到玛丽雅娜只穿着一件粉红色衬衫——哥萨克少女在家里通常穿的那样衣服,在精心打扮自己。她那鞑靼衬衫的宽大袖子,遮住了下半个脸蛋,可没遮住那双处女的稚气眼睛。那眼神里似乎燃烧着两团火。玛丽雅娜成熟了,爱在她血管里沸腾着。
金子般闪光的老黄狗追上来,围着耶罗什卡转了两圈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就钻进了柳丛。
“奔来——奔来——”耶罗什卡呼唤着那条狗。
“汪汪汪……”奔来在前边的小道上叫起来。
耶罗什卡加快了脚步,呼吃呼吃地喘着粗气。他挺生气,气的不是自己老胳膊老腿儿没劲,而是玛丽雅娜跑得太快了。本来,耶罗什卡在让孙女接替他的时候,就约定好了:这个春天,不准她一个人往河上跑,等河开了,水稳了再说。哪想到,一连三个早上,玛丽雅娜都瞒着他走了,今天更甚,连“奔来”也甩掉了。
“是什么神仙鬼怪迷住了她的心窍!”耶罗什卡自言自语,掏出了木什斗克,烟草袋和打火机,想抽一袋烟。
风卷着乌云在头顶上翻滚,刮得树枝沙沙作响。雪夹着雨滴洒下来,打在耶罗什卡脸上,凉飕飕的。
“河要开了!”耶罗什卡这么想,打消了抽烟的念头,沿着隐约的小路直奔河边。
这时,玛丽雅娜正在河边上犹豫。沿流水一夜工夫又涨了,河当间重重迭迭的冰裂,缝隙更大了。爷爷每次来都嘱咐她:“玛丽雅娜,可要小心呀,开河要站在冰上,就没命了!”头些日子,她跟爷爷来,老头儿就不让她上冰了,只允许她在河边上活动。
“那怎么行呢?别林茨基教授管我们要的是全套水文资料,决不是仅仅要沿流水情况。”玛丽雅娜跟爷爷分辩。
“资料得要,命也得要!”耶罗什卡坚持己见。
“你看——”玛丽雅娜指着东岸上冰的人。
“喂,年轻人,回去——”耶罗什卡不理孙女,用汉话朝那小伙子喊。
“没关系,河开不了。”在主航道东侧测量的人满不在乎,也大声喊,“谢谢您的关怀。”
玛丽雅娜从小就跟爷爷学汉语。虽然说的笨笨喀喀,但意思还都懂得。她觉得中国人的“谢谢”里,似乎含着点什么。中苏共测额尔古纳河,是在玛丽雅娜出世前十多年前开始的。那时,河东河西友好,中国人管苏联人叫“老大哥”,苏联人把中国人称为“兄弟”。爷爷说,那年,两国组织了一个额尔古纳问联合考察队,两国专家乘坐汽艇,勘测这条河。汽艇赶到东岸,东岸一斤欢乐;汽艇靠在西岸,西岸就举办舞会,跳舞唱歌。两国专家在各自的村子里,招聘培训了水文员,耶罗什卡就是别林茨基教授培养的业余水文工作者。玛丽雅娜出生前几年,由于政治风云,额尔古纳河结冻了,耶罗什卡被迫停止了工作,每当他看到对岸人测量,总是长吁短叹。在帮助中国打败日本侵略者的大战中,耶罗什卡第一批登上彼岸,哥萨克是勇敢的,世人皆知;耶罗什卡是哈萨克的英雄,在部队里人人都伸大拇指。可由于一时冲动,使他名誉扫地,不是黄脸老太婆救他,他早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耶罗什卡本打算通过业余水文工作。减轻一点心头的重重压力,谁想到政治风云造成的坚冰,比额尔古纳河三九天的冰层还厚。这一二年耶罗什卡总觉着坚冰在慢慢融化,虽然速度很缓慢,形势很微妙。可还是像早春的风一样,使人的肉皮痒痒的,舒坦多了。别林茨基教授专程来找耶罗什卡,给他带来了一套新仪器,还住了好几天,教给他和玛丽雅娜使用方法。玛丽雅娜中专毕业后,在屯子里教小学,总是憋着一股劲,好多知识用不上噢。爷爷让她接替业余水文员后,玛丽雅娜欢乐得像一头小鹿,兴奋极了。
河东岸的年轻人在沿流水里测水深,看样子不想往主航道附近走了。
徘徊在河西边的玛丽雅娜对自己说:“今天该我测河心了。她淌过沿流水,登上了冰层。”
冰裂一道又一道,宽宽的。缝隙里,清冽的河水咕嘟咕嘟往上冒。
玛丽雅娜跳跃着,过了一块又一块冰排。
“喂——快回去!开河了——”
“玛丽雅娜——快往回跑!”
河东河西同时传来了喊声。玛丽雅娜一惊,转身想走。
“轰隆隆!”
“咔巴咔巴!”
一阵巨响,冰动水摇。玛丽雅娜的脚下,变成了一座冰岛。
冰岛,冰山。冰排互相撞击着,赶羊群似的向下游涌去。
耶罗什卡跟着玛丽雅娜的冰岛向下游奔跑。他边跑边喊:“玛丽雅娜,往这边靠……用测杆撑啊!”
大黄狗奔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狂吠着,围着耶罗什卡前后狂奔。
河东沿流水中的小伙子,撑着测量杆跳上了酥冰。“咔巴”一声响,浮冰尺把长的裂缝被震开,冰下水立刻翻上了冰面。断裂的酥冰被上游下来的冰排猛地一撞,冲进了主航道。
河西沿上奔跑的耶罗什卡看得真切。他的心中升腾着希翼的烈焰,气喘吁吁地呼唤着:“奔来——奔来——”
金光一闪,黄狗前爪扒住了他的前胸。
“冰排不知冲到哪儿才能靠岸。火,是救命的玩艺!”耶罗什卡自语,把打火机迅速放进烟草袋,拴在奔来的软皮脖套上,拍了拍它的头,“去吧,去救我的玛丽雅娜。”
奔来向冰河上望了望。它看到了冰岛上的人影,跃入了水中。
耶罗什卡望着冰河,玛丽雅娜的冰岛已经被冲出很远冻岸那个人还在从这个冰块跳上那个冰块。他焦急地大喊起来:“撑杆——跳!”
两个冰排撞击,那人掉进冰水中。
耶罗什卡闭上眼睛,绝望地喊了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