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雷雨犹豫了半晌,才把玛丽雅娜抱进怀里。他要用自己的体温暖醒她。可深夜茫茫,冰河激浪,哪儿是归宿……
两冰相撞,甩进冰河的叶雷雨四肢麻木,肌肤像被马蜂子叮了似的刺疼。他是在额尔古纳河边上长大,工作后又一直跟额尔古纳河打交道。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险恶处境,一步失足,稍一迟疑,他,还有对岸那个苏联女子,都会葬身河底。叶雷雨知道落水时已经接近了主航道,主航道两侧的水深一米五,主航道更深,它把一块土地分成两半,是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他没有企用用测量杆下撑,借助外力上游,而是撒开测量杆,憋住了一口气。
叶雷雨的脑袋露出水面,河上的冷风打着他憋青的面颊。他仰游着,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一座冰峰向他撞来,叶雷雨一闪,双手抓住了冰棱。“哎!”他咬紧瑟瑟发抖的下唇,强忍着刀子刮了般的巨疼,翻上了冰峰。
雪雨打在叶雷雨身上,寒风刺着他的手脸脖颈。叶雷雨一阵心悚,晕了过去。
“汪!汪汪!”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叶雷雨耳边响起了狗吠声。他像在睡梦中,像高烧时躺在奶奶的怀里。
“金子,金子——”奶奶似乎在呼唤他心爱的大黄狗,“你的小主人病了,也不来哄哄他。”奶奶嗔怪着哑巴牲口。
“奔来!奔来——”这是对岸那个苏联水文员的声音,“来——来啊——同志……”声音越来越清晰。
叶雷雨睁开了眼睛,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我是从冰河里爬上来的,这是冰上……”他恢复了记忆,想站起身,四肢硬硬的,像被五花大绑着。
“同——志——”女人的声音。
“她,是她……”叶雷雨脑海里闪出对岸女子高大匀称的身影。两年,整整两年,从冰融水流到额尔古纳河水冻实冰面,他几乎天天见到她。起先,她是跟那个相当高大,驼着背,脑袋总是垂在胸前,脚跟几乎都站不稳的瘦老头一起来;当瘦老头开始水文测定时,她就变成了一匹草原上的野马,撒着欢玩起来。扑蝴蝶,逮蝈蝈、采野花、摘树果,动作优美极了,真像电视里的巴蕾舞演员。这些日子,她似乎要甩开瘦老头,总是一个人先来,瘦老头赶到时,她已经完成了全部工作。叶雷雨在不知不觉中也把到河边儿来的时间提早了。她的身子似乎是磁石,叶雷雨的眼睛铁屑似的被吸引着。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踏上冰面,奔向主航道。主航道,虽然只是这边或那边边防军离老远插一根柳条划定的,可比鸿沟还深,谁也不能过半步。但是,人心是界碑都挡不住的野马,叶雷雨从她那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心:粗犷的好奇,雄气的惊喜,处女的羞怯。他和她没说过一句话,虽然近在咫尺。但叶雷雨懂得:说出口的话若是钢铁,藏在心里的就是金子。
“先生——同志——”女人的声音,含着焦虑。
一股暖流从心头升起,叶雷雨坐起身,结了冻的衣服,冰凌发出脆响。他四面寻觅着,远远的冰岛上,一个黑影在招手,在呼叫。
“同志——先生——”
叶雷雨站起身,活动着手脚,擦摩着面颊。他命令自己:“活动!必须活动,才能活下去,才能救她。”
叶雷雨心里热了,身子骨热了。他趁机蹿、蹦、跳、跃,通过一个又一个冰排,向玛丽雅娜靠垅。
玛丽雅娜见叶雷雨奔来,心里似乎有了点底。她不再呼喊,站在冰岛中间,定神望着叶雷雨。
大黄狗浑身湿透,蹲在玛丽雅娜身边瑟瑟发抖。
“女士——小姐——玛达姆——店动活动……”叶雷雨对玛丽雅娜大喊。
玛丽雅娜听到了叶雷雨的喊声。她没有回答,只是习惯地耸耸肩,摊了一下双手,又把手抄进袖筒里。她的意思很明白,“就这身穿戴,不活动还冷呢,活动?掉进水里就更糟了。”冰排,冰峰、冰岛互相撞击溅起的冲天水浪,打湿了她的衣裳,风夹雪雨使她的金发湿透了,紧紧贴在面颊上。
如果刚刚掀动的酥冰是一群刚进幼儿园的顽童,那么,向下游冲去的大小冰块就是一列编罢组、挂好勾的列车,一节车厢接一节车厢,秩序井然,谁也休想更换位置。叶雷雨只能凭跳跃,向前追玛丽雅娜。这是极端艰苦,极端危险的。
玛丽雅娜眼睁睁地望着。
流速越来越快,叶雷雨跳跃的速度越来越慢。遇上宽阔的河面,冰排拉开了距离,他无法从这个冰块蹿上那个冰块。
冰排把他们载过了断踪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玛丽雅娜绝望地祈祷着:“上帝啊,救救我们吧。”她把自己的命运和叶雷雨的命运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乌云越来越浓,不,是夜降临了。
“如果在天黑前登不上她的冰岛,就什么都完了。”叶雷雨这么想,纵身跃入水中,他只有一条路,泅水赶上她。
玛丽雅娜见叶雷雨跃进水中,唯一的精神支柱倾倒了。她两眼发花,瘫在冰上。
额尔古纳河源于大兴安岭西麓吉鲁契那山,上源一千四百多里,叫海拉尔河。流到洛古河后的下游称黑龙江。额尔古纳河掐头去尾一千八百里,横贯海拔近千米的呼伦贝尔高原,很长一段的主航道,作为中苏边界。在主航道上的玛丽雅娜和叶雷雨,一个昏厥,一个陷在冰水里。
奔来狂吠着,在夜幕中给叶雷雨提供了方向。他终于登上了玛丽雅娜昏撅的冰岛。
“喂一一小姐,醒醒……”叶雷雨呼唤着。没有回声。
叶雷雨蹲下身,用手试了试玛丽雅娜的鼻息。她在呼吸,微微的。
净身一个人,怎么救她?叶雷雨犹豫了半晌,才把她搂进怀里。他要用体温暖醒她,可深夜茫茫,哪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