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刘阿姨这个人并不讨厌,相反,她的名声在老街上被传得很远。她是我们小镇唯一的一个女铁匠,每逢赶集那两天,她家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得很远。她给邻乡的人打镰刀,锻剪子,每次做完后,那些菜刀镰刀从火炉里出来,刀口在阳光下闪亮闪亮的。听镇上的人说,她的铁匠功夫是祖传,起初是传给她爷爷,她爹,后来轮到她这一代,家里就她一个闺女,没办法,总不能传给外人,于是她就接了这活。
夏叔叔不用说,自是她家的上门女婿,每逢打铁的时候,夏叔叔帮不上啥忙,就帮她烧炉子,或者在家洗洗补补,或是骑着摩托车拉点运输的生意。由于刘阿姨打铁生意好,名声远,很快,她们家就从木房子改成了贴瓷砖的楼房,还装上了蓝色的钢化玻璃窗,看起来特别洋气。这样说吧,夏茜的家在我们老街上,算是首富吧。
平时忙完了活,刘阿姨便拎着一塑料袋瓜子,嗑嗑嗑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转悠,转悠不了几步,就转悠到了麻将馆。那个女人除了打铁外,颇爱搓麻将,我放学回来,经常都能听见她在里面骂爹骂娘的声音。
但刘阿姨并不惹人讨厌,至少她没害过我,反而是她的女儿,还在学校变着花样欺负我,然后又在我母亲面前变着花样装懂事,给我制造麻烦。
我的母亲与这个又蛮又壮的女人,看起来交情甚好。我的母亲会织毛衣,还能钩花,有的编织得像麻花,有的像菊花,有的像雪花。母亲还会勾勒图案,再复杂的图案她也能钩出来,什么星星、月亮、人物、动物,她都能做得很精致。下午饭馆不忙的时候,那女人就坐在我家门槛向母亲学习怎么钩花。
刘阿姨说:“我们家男人说让我向你学习咧!说你能干,一个人把孩子带大,还开个饭馆,不容易咧。”
“我命苦哟,都是被逼出来的。”母亲说。
“那你能给我们老夏织件毛衣吗?你别说你织的,我拿回去就说是我织的。”她说。
“好。”母亲说。
我心里想着,怎么能不好呢,给她心爱的男人织毛衣,多浪漫的事,怎么能不好呢。刘阿姨又说:“咦?咱俩穿的鞋子一样的。”
母亲开始注意她的鞋子,母亲说:“我这买得便宜,28块钱。”
“哦,还是你会讲价,我这30呢,你持家哟!”刘阿姨说。
“便宜没好货,我这鞋子穿着有点小。”母亲说。
“正好我这鞋子穿着有点大,要不咱俩换换。”刘阿姨说。
说着,她们俩便换了鞋子。
“惠芳,我说还是你不容易!这么多年了,你就一心把孩子拉大,看你把孩子教得多好,又会洗衣服又能帮你干活,多懂事。比我们家夏茜好多了,我们家夏茜懒,内裤都要她爸给洗。”刘阿姨说。
“唉,没办法,我还不是怕她以后嫁不出去。这孩子,啥都好,就是性格闷了点,打死她她都不说话的。”母亲说。
“惠芳,我说你拖着孩子也挺累,要不,你找个男人嫁了吧,也不至于这么辛苦。”刘阿姨说。
“算了,拖着孩子上哪儿找去,不好找。”母亲敷衍着。
看来,刘阿姨对那事还一无所知,我一边洗碗心里一边发笑:“你老公出轨啦,你还不知道?惠芳要嫁也嫁你老公的,你愿意不?”
但我不能说,只能把这些事烂在肚子里。
过了些日子,母亲的鞋子坏了,她把鞋往垃圾桶扔,啥话也没说。她被人欺负了,被刘阿姨欺负了,但她不希望被我看出来,所以她装作没事一样。
母亲是这样的,她的权力感只针对我有效。店里有人欺负她,比如打酒的人来了,又去了,然后又来了,说她少了秤,母亲便不情愿地给补上。比如客人开玩笑,说:“老西施,这几年没男人,你守得住吗?”她也不敢生气。她只会对别人忍气吞声,唯独对我,要我服从她,不如她意,她就训我。有时候在楼下,她碰到些不如意的事,例如喝醉酒的男人吃她豆腐,她就噌噌噌地上楼来,一听见她的脚步声,我就毛骨悚然,心都抓紧了,她是来检查我的作业,她指着过去已经检查过的作业:“这是咋回事,那么多红叉?”
我怯怯地说:“那是以前的,你都打过我了的。”
“你狡辩,我从来都没看见过这篇作业!”说着,她就撕我嘴,拽我的头发,拿我出气。
“说,这作业怎么那么多叉!”
我说不出来,也认不了错。后来我喜欢翻词典,根据解释朝她身上贴合适的标签,比如,这个叫“胡搅蛮缠”,这个叫“欺软怕硬”。
不认错她就继续打我,母亲打了我一辈子,我一辈子都没认过错。直到她把我打累为止,她一边打一边说:“看你不说话,不认错!打死个人你也不认错。”她狠狠地打我,强迫我认错,可我偏偏不认错,有次我被打出了鼻血,还是没认错。
这样一来,不管是我做过错事,还是没做过错事,我都不认错了。母亲无法容忍我的不认错,于是对我的打骂遥遥无期,不肯结束。而我,就是那个不妥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