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世纪50年代初初夏的一天,我收到一封从遥远的新疆寄来的信。信在路上辗转了两个多月才到我手上,被一双双分信人的手摸得很旧的信封都已开裂了。信是我上浙江农学院时的老师邵俊美教授寄来的。十几年前,邵教授应新疆畜牧厅的邀请,去帮助他们在一个牧区搞畜种的改良工作,每年不辞辛劳地奔波于上海与新疆之间。在我毕业时,邵教授索性辞去了教职,在他搞试验的牧区住了下来。他在信中说,岁月使他苍老,事业上的磨难与挫折,也让各种病魔悄悄地潜入到他原先还算健壮的身体。他说:“我知道我已不久于人世了,现在我感到心焦如焚的一件事是,我十几年努力的成果和资料让谁来继承和发展呢?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想到了你,林凡清,因为无论从人品还是从学识上,你都是继承我事业的最合适人选。但这还得由你自己决定,因为摆在你面前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我企盼着你的回音。”
我把这事告诉了父亲。我那“一根筋”的父亲年轻时就违背我爷爷的意愿,带着平时积攒下来的9块大洋,只身偷跑到上海滩来闯荡。硬是靠9块大洋,在上海滩上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办起了两爿很大的纺织厂,成为上海滩上有名的实业家。父亲靠自己的力量与才能闯出这么一番事业,感到很得意。而这时,我那矮胖而结实的父亲却要以自己的意志来决定我的命运。他紫涨着脸说:“不许去!你是长子,得继承我的家业,这是你做长子的责任!”我说:“阿爸,我是学畜牧专业的,搞经济不是我的专长。我应该去继承我老师的事业,那才是我的专业,也是我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父亲一拍桌子说:“你这是不孝!”
天色阴沉,空气闷闷的,看来要下雨了。一年半前,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一位浙江籍的女子,叫许静芝,她是南京农学院兽医系毕业的。许静芝大眼睛,嘴角上有两颗小酒窝,笑起来很甜美。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她忽闪着大眼睛,很干脆地说:“你想让我跟你去?这不可能。你也别去,留下来跟我结婚吧。”
天开始下雨了。我说:“那我下定决心要去呢?”
她又干脆地说:“那你只能放弃我了。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雨点拍打在地面上,溅起无数朵水花。我俩谁都不肯向对方屈服,只有分手。她是湖州大户人家的一位千金小姐,我没有理由让她为我作出牺牲。其实我很爱她。
我像落汤鸡一样的回到了家里。
“有你一份电报。”父亲说,“出门怎么不带把雨伞?快去洗一洗吧,换好衣服到我书房来一下。”
我洗换好,穿着整齐了才走进父亲的书房,父亲不喜欢不修边幅的人。透过父亲书房的窗户,可以看到我家的花园,园中的树木与花朵在雨水的冲洗下,显得格外翠绿与鲜亮。雨依然下得很大。
“对不起。”父亲指了指搁在书桌上的电报,说,“我没经过你同意就看了电报。你在新疆的那位邵教授去世了,你还要去吗?”
“父亲,”我说,“那我就更要去了。”
“为什么?”父亲不满地看着我说。
“因为我要像他那样,把一生义无反顾地献身给自己的事业!”我说,“你不也说过,男人该为自己的事业活着吗?”
此时父亲却无语了。只是盯着我看,然后一挥手,让我离开他的书房。
夜很深了,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一声炸雷过后,我床头边的电话也像炸雷似的响了起来。是许静芝的电话,她说,她现在就要见我,在那家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那家咖啡馆是通宵营业的。
漆黑的夜晚,大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我走进那家咖啡馆,许静芝已经在等着我了。
“林凡清。”我们相对坐下后,许静芝说,“你去新疆的决心真的不会变了?”
“我跟我爸都闹翻了,怎么可能变?”我说。
“那好吧。”许静芝说,“我跟你去,既然你作为男人可以为事业活着,那么我作为女人,也该为爱情活着,而且永不改变!因为爱情是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接下来她告诉我,她要回湖州去三天,向爷爷奶奶告别一下。因为她父母早已双亡,是爷爷奶奶把她带大的。
“三天后我一定回来,”许静芝说,“我要是不回来,那就是我改变主意了,你就自己走吧。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我会跟你走的!”
夜显得分外寂静,能听到的只是那哗哗的雨声。走出咖啡馆,许静芝突然紧紧地拥抱了我,吻了我一下,说:“凡清,现在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我跟你去新疆的决心。”
我感动得鼻子有些发酸。
我买了两张去西安的火车票。那时火车只通西安。
许静芝爷爷的家在湖州的一个小镇,小桥流水,所以只通小火轮。那几天,我天天去轮船码头等她。但每次我都失望而归,当我看到空荡荡的码头上那铁栅栏门嘎嘎地关上时,那门下的铁轮子似乎碾碎了我的心。
我要上火车的那天下午,依然没有许静芝的消息。我只好提着小皮箱,背上旅行包,同父亲告别。没想到父亲会激动地拥抱我,说:“儿子,你像我啊!既然想去,那就去吧。只是别忘了到那儿后,给我报个平安。”
我深深地向父亲鞠了一躬。
月台上站着不少送行的人,我依然盼着许静芝的出现。我上了火车,放好行李,倚在车窗口上,望眼欲穿地盯着月台的进口处,希望看到许静芝那小巧而美丽的身影突然从进口处奔进来。而当时恰巧有个姑娘急匆匆冲了进来,我以为是她,兴奋地喊:“静芝——静芝——”但当她走近时,才发觉我认错了人,我抱歉地朝她一笑。
月台上的铃声响了三遍,奇迹没有出现。火车咯噔一声启动了,缓缓离开了上海站。半个小时后,我手上仍紧紧地捏着许静芝的那张票,我的心凉到了冰点,我咽了口因失望而感到痛苦的口水。许静芝肯定改变主意了,因为她本来就不想跟我去。我用力把那张火车票撕成碎片,狠狠地扔出窗外,车票碎片像雪花一样,瞬间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路途的艰难使我感到邵俊美教授这十多年里,年年都要这么奔波于上海与新疆之间,有多么的不容易。我也就理解他为什么索性辞去教职,在新疆定居下来。看来他把自己的事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倒反而更坚定了我要去继承他事业的决心。
全国刚解放,一切都百废待兴,交通情况更是糟糕。我好不容易到了酒泉,但长途汽车却前进不了了,这一等就是二十几天,急得我嘴唇上都长满了燎泡,我甚至有点绝望了。旅店老板很同情我,宽慰我说,再等等吧,去新疆的路上还有残余的土匪,不太安全,所以长途车都不愿意去。但有一天晚上,他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对我说,他打听到有一个解放军的车队要去新疆迪化(乌鲁木齐),车队就驻在市郊,明天一早就出发,坐他们的车,路上会很安全的。
天不亮,我就提上皮箱,背上旅行包,直奔停车场。赶到车队驻地时,汽车都已发动,引擎的轰鸣声此起彼伏。我找到一辆车,说明我的情况,可驾驶员很坚决地摇着头说:“不行!我们拉的是军用物资,不允许任何陌生人搭车,除非你有我们部队的证明。”我好说歹说,只差给他下跪了。所有的司机都已坐进驾驶室里,前面的车已一辆接着一辆开出停车场,而我求的那位驾驶员似乎还在等着什么人,没进驾驶室。这时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满脸络腮胡子,小眼睛很有神,但脸色有些苍白,身上斜背着一个挎包。驾驶员恭敬地对军官说:“齐营长,今天你可来晚了。”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慌忙拉住他说:“首长,请你帮帮忙。”紧接着,我把我的情况又匆匆对他说了一遍。齐营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真是大学生?”我说:“您要不要看看我的大学毕业证,我带着的。”说着,我准备打开皮箱。他忙阻止我,说:“不用了,上车吧!”
“齐营长,”驾驶员说,“我们拉的可是军用物资。”
“人家不远千里是要去新疆继承老师的事业的,这样的行为本身就很伟大,况且他又是个学畜牧的大学生,咱们建设新疆,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呢!我们拉的是棉衣棉被,又不是枪支弹药。这事我答应的,我负责!”
我说:“齐营长,太感谢你了。”他说:“我叫齐怀正,不要叫我营长,那是过去的事了,我正等着重新分配工作呢。”当然我没有想到,就是这个齐怀正,在我们后来的事业上,竟同我搭档了一辈子。
汽车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走了两天了,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而我从一上车就感到身体有些不适,脑袋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但我什么也不敢说,能搭上这么一辆直接去新疆的车有多么不容易,全亏了齐怀正的好心。
夕阳西下,那压到地平线上的太阳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灼得我眼睛发痛。齐怀正卷着莫合烟,对我说:“林同志,你还没到新疆去过吧,是个好地方啊,可就是他娘的太荒凉了,但我们一定会把新疆建设得繁荣富强!”他好像在给战士作报告。他说,“我们太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了。大学生啊,那在我们看来可是金疙瘩蛋蛋啊……”而这时我眼前一黑,一头就栽进了他的怀里。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了。我看到病床边,齐怀正正闭着眼歪睡在一把木椅上。这时一位护士走了进来,给我打了一针,然后笑着说:“这位解放军同志,一晚上都陪着你呢。”窗外,天边已透出一丝橘红色的霞光。这时齐怀正也醒了,慌忙站起来说:“林同志,对不起,我得赶车去了。你就安心在这儿住几天吧。你病得还不轻呢。我不能陪你了,要不,我就超假了,在部队超假是要受处分的。起码得挨批评,写检查。我齐怀正自参军后还没挨过批评写过检查呢。那是啥滋味?就像眼睛里揉进了沙子,难受!”
“已经太麻烦你了。”我说。
齐怀正一挥手,急匆匆地走了。
天大亮了,护士领着一位50多岁的值班医生来到我的病房。他皮肤黝黑,一脸沧桑,十分和善。这是一家西北小镇的小医院,只有两个医生三个护士。几栋用土坯垒起来的简陋平房,却很干净,医生护士都是一口甘肃话,我听不太懂。那位和气的医生对我说:“你有炎症,所以才发烧,不过目前还没生命危险,但这几天要打消炎针,只要把炎症压下去就会没事的。但如果……那就不好说了。所以你得住下来。”他笑着点点头,又说,“你早饭还没吃吧?我让护士同志给你送早点来。”这时我才猛地想起我的旅行包和小皮箱还在军车上呢,小皮箱里装着我一路的盘缠。我急出了一身冷汗,翻身想下床。
“同志,你要去哪儿?”
“我一路的盘缠都在车上呢!”我说。但我想,齐怀正走了有一阵子了,说不定已上路了,那可怎么办好呢?正当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所措时,房门被推开了,齐怀正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我的皮箱和旅行包。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林凡清同志,我不走了。我不能把你撂在这儿不管啊。中国有句老话说,帮人帮到底。从这儿到新疆还有上千里的路呢。你可是个金疙瘩蛋蛋啊!”我先是感到惊喜,听了他后面的话后,顿时激动得满眼是泪。我一把握住他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病好后,齐怀正又找到一辆军车。没几天,我们就到了迪化。那时的迪化根本没法与上海相比,像样的楼房没有几栋,大多数的道路也都是土路,稍大一点的马路上摆满一长溜的摊子。在炎热的阳光下,被干燥的风一吹,马路上尘土飞扬。旅店也很少,齐怀正好不容易帮我找到一家像样一点的旅店,总算把我安顿了下来。这时他搓着手,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似的,说:“林凡清同志,我就不能再陪你了。今天,我还得赶回部队去呢。你就在这儿办你的事吧,祝你一切顺利。”他还正儿八经的给我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匆匆走出了旅馆。
我傻站了好一会儿,感觉有一股翻江倒海般的暖流在胸中奔腾着。
新疆是和平解放的,但一切也都在新老交替之际,有些乱哄哄的。我到新疆畜牧厅去打听老师的消息,因为他是受畜牧厅的邀请才来新疆的。但畜牧厅以前的工作人员走的走,调的调,甚至还有被抓的,老的工作人员已所剩无几了。总算找到一个,他知道好像有这么件事,但不是他所在的那个科那个股管的,详细情况也不怎么清楚,只是知道邵俊美教授办的那个良种试验站在科克兰木县。接着,他就一个劲地说:“抱歉,太抱歉了。因为你是大老远从上海跑到这里来的。”
“科克兰木县离这儿有多远?”我问。
“250公里,”他说,“有长途汽车通那儿。”
第二天一大早,我拎着小皮箱,背上旅行包,去长途汽车站,买开往科克兰木县的车票。排队买票的人很多,队伍有十几米长,而卖票的速度又很慢。排了快有两个多小时的队,眼看前面只有三个人,快要轮到我买票了,突然有个人急匆匆地把我从队伍里拉了出来,我回头一看,竟是齐怀正。他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说:“我的天哪,总算找到你了。”
“有什么事吗?”我疑惑地问。
“吃饭!先吃饭,吃了饭再说。”齐怀正从我身上拉下旅行包背到自己身上,又提上我的小皮箱,拉着我就走,生怕我会突然消失似的,“为了找你,我早饭还没吃呢!”
齐怀正把我拉进车站边上的一条小巷子里,那儿摆着各式各样的小吃摊。我们在一个烤肉串摊前坐了下来,他一下要了30串烤肉,又在边上的烤馕摊买了几个烤馕。
“来来来。”齐怀正说,“新疆的烤羊肉串好吃,馕也好吃!快吃,吃够。”说着,他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看来真的是饿了。
我用眼睛询问他,干吗要这么急着找我?
“事情是这样的,”齐怀正说,“我到师部报到,师长就交给我一个紧急任务,让我到一个国民党留下来的牧场去当场长,而且立马就要去上任。我是个种地出身的,打打仗还行,但让我去管一个牧场,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师长说,找个畜牧技术员给你当参谋不就行了?我说,师里给我派一个。师长说,鬼啊!师里现在哪有这样的人才,自己找去!老天有眼,几天前我就找到了,就是你!于是我就借了师长的小车,连夜赶来。赶到旅馆,说你到长途汽车站买票去了。你瞧,你刚要买上票,我就把你揪出来了。这就是缘分!共产党员是不讲迷信的。但这事让你碰到了,你就得认。跟我走,怎么样?”
我很为难。我说,我是为了继承老师的事业才来新疆的,这你也知道的。所以我得先去科克兰木县,把老师的试验站找到了,才能考虑你的事情。他说,你瞧,又碰巧了吧,我那个牧场就在科克兰木县境内,所以你要做的事跟我这件事不矛盾。反正都在一个县里,你先跟我走,到我那儿再说。我说,按理讲我是可以跟你走,中国人是讲有恩报恩的,你对我有恩……他立马打断了我的话说,这跟恩不恩没关系,你那老师不是为了帮助新疆发展畜牧业才到新疆来的吗?我要去当牧场场长不也是为了发展新疆的畜牧业吗?所以咱俩干的是同一件事,真是太有缘了!所以你怎么也得跟我走!
我还在犹豫。齐怀正急了,说:“林凡清同志,咱打个比方,要是我遇到了敌人,这会儿要冲上去,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冲?”我说:“真要是敌人,我肯定跟你一起冲。”齐怀正说:“我现在要去的就是个战场,牧场的困难就是我的敌人。你就撂一句话,跟不跟我上战场?”我说:“好吧,但我有两个要求:一,到了你那个牧场后,我还是先要去找我老师的试验站;二,去你牧场后,我要从事我的畜种改良工作。”齐怀正听了,一挥手说:“扯蛋,这算什么要求,你去我那儿,不就是要你干这些事吗?只要你老师的试验站在科克兰木县境内,就是和尚跑了,庙也总在那儿吧?你到我牧场后,我派个战士,陪着你一起去找!”
我没法再拒绝了。
那晚,齐怀正领我到他们的部队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齐怀正就把我弄醒,一起坐上了他们师长的小车。一上车,他就急不可待地对驾驶员说:“小张,走!说不定师长正要用车呢。”小车刚开出不远,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小张从后视镜中看到在车后腾起的一团团浓浓的尘埃中,有一个穿军装的姑娘在追我们。齐怀正就问我:“你这儿有认识的人?”我往后看看,除了腾起的尘埃外什么也看不见,就说:“除了你,我不可能认识任何别的人,更别说女人了,会不会是找你的?”他一挥手说:“女人找我?绝对不可能!”而这时小张又说:“好像姑娘后面有一个男青年在追她。”齐怀正一笑说:“小两口的事,跟咱们没关系,快赶路吧!”小张加大了油门,小车就在路上飞也似的奔驰起来。我发觉,齐怀正的表情似乎是,他这次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我这个金蛋疙瘩抓在手里,带回他的牧场,千万别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