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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绿毯似的草原一直向前延伸,似乎看不到边。我们踏上了神奇而古老的科克兰木大草原。据说,北丝绸之路就是从这片草原上通过的,至今还可以看到当年被人脚、马蹄、驼掌和车轮蹍压得很瓷实,而今已被杂草覆盖着的古道痕迹。如果沿着这条古道走,你还可以看到歪斜在泥土里的石头路碑。传说中,成吉思汗带着他的军队在这儿驻扎过,有块两米多高的孤零零耸立在草原上的大石柱,据称是成吉思汗的拴马石。100多年前,林则徐也来过这里,那条在草原上蜿蜒流淌的清澈见底的水渠,就是林则徐指挥修建的。但当我和齐怀正跟着一位叫努尔曼的哈萨克族向导骑马走进草原时,我看到山坡上那青翠欲滴的塔松在云雾间缭绕,山坡下白色的毡房点缀在绿草丛中,两只苍鹰悠闲地在天空中盘旋,那清新的空气似乎能把人的五脏六腑冲洗干净。我想,怪不得邵俊美教授会离开喧闹的上海,在这儿定居下来。这儿真是我想象中的美丽的草原,但这美丽的草原却也透着一种凄冷的荒凉。

我拘谨地骑着马,齐怀正也和我一样,一时沉浸在草原的美景中。突然,有两只锦鸡从我的马蹄下飞出来,其中有一只锦鸡的翅膀扇在马的眼睛上。马受惊了,扬起前蹄,差点把我掀下去。接着马狂奔起来,我死死地拽着缰绳,只听得耳边风在呼呼地叫着,我大声地喊:“齐怀正,努尔曼,快来救我。”眼前一片灰白,我吓得魂都出了窍。我的马从一位牧羊姑娘跟前飞过,那牧羊姑娘看到我就要从马身上滚落下来,她翻身上马,飞也似的追了上来。我还是被那马掀下马背,但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马拖着我还在奔着,我想我这个金疙瘩蛋蛋这下要完蛋了。但那牧羊姑娘灵巧地从自己的马上跃起,跳到我的马上,使劲勒住马缰绳,马转了个圈,打着响鼻,停了下来。很快,齐怀正和努尔曼也赶到了。牧羊姑娘跳下马,把我扶起来,问:“不要紧吧?还能说话吗?”那姑娘20岁左右,长着一双微蓝的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白皙,非常漂亮,不像汉族姑娘,但我又感到那姑娘的脸似曾相识。我忙朝她鞠了一躬,说:“谢谢!”姑娘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以后把骑马学利索了再到草原上来,不然会把命搭上的!”说完,她朝我一笑,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肚,追她的羊群去了。

我衣服的后背被挂破了,一大块布片耷拉着。齐怀正看着我说:“没事吧?没事咱们就继续赶路。”在他看来,就是有事,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草原上也没办法,只有继续往前走,到了目的地再说。大概在战场上看惯了流血、牺牲,我从马上摔下来这点小事在他看来,真的算不了什么。突然起风了,一团团蓬松的云从群山顶上飘过来,枯草从草丛中被刮起来,像小鸟一样盘旋着,腾上天空。而我衣服后背上那块耷拉着的破布片,在风中像一面小旗一样飘抖着。我们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战士正放牧着一大群羊,一位战士背上还横背着一杆枪,他们的衣服也被风吹得鼓起一个包。其中一位高大结实的战士朝齐怀正喊:“嗨,齐营长,前几天我们就听说你要来牧场当场长了。”那两位战士一个叫蒋有财,一个叫刘世棋,他们放着300多只羊。齐怀正劈头就问:“刘世棋,带针线包了没有?”那个尖下巴瘦高个眨着一对机灵的小眼睛的刘世棋说:“咋能不带呢?行军打仗,针线包可离不了。”齐怀正说:“别废话,帮这位林技术员把衣服缝一下。他可是从上海来的大学生,我们牧场的金疙瘩蛋蛋。”

风刮一阵子就小下来了,草原安静了下来,花香却随着潮潮的热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刘世棋一针一线,仔细而熟练地缝补着我的衣服。

五大三粗的蒋有财像个鲁智深似的站在齐怀正边上。我们说到了羊群,由于专业上的习惯,我看着羊群顺口就说:“这些羊怎么这么杂呀。”蒋有财不愿意了,粗着嗓门说:“别看这些羊杂,这可是我们牧场的家底子,现在全牧场几千头羊,都是从战士们的牙齿缝里留下来的。那几年,战士们在开荒造田时,天天吃盐水煮麦子,不少人得了夜盲症,得了浮肿病。上级拨了一批羊给战士们改善伙食,战士们把母羊都留下来,舍不得吃。这才有了我们的羊群,才有了我们的牧场。”我说:“那羊群里怎么还混放着几头公羊呢?”蒋有财冷笑一声,说:“没有公羊,母羊咋下崽啊!”我想,他们搞的还是几千年延续下来的自然繁殖,这儿的一切都太原始了。我不再说什么。刘世棋把衣服缝补得非常好。我忙谢道:“想不到你这大老爷们,针线活比女人还好。”齐怀正笑着说:“这家伙精的像猴一样,学啥像啥。在他们班里,只要出了什么犯纪律的事,也准是他出的鬼点子。”刘世棋打趣说:“齐营长,你看你,中国有句老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么。”齐怀正也打着趣说:“我这是在表扬你呢!”而蒋有财对我刚才的问话却很不满。在我们上马离开他们时,就听到他在后面说:“这位上海来的大学生技术员也忒没水平了。母羊群里不养公羊,羊羔咋生下来呀!他妈的世上有没爹的孩子吗?”

草原太辽阔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青草在风的吹拂下翻着波浪。从早上走进草原,一直走到傍晚,刚一进草原时的那种新鲜感与兴奋感消失了,这时反而感觉到了草原的乏味与单调,再也没有遇见什么人,有时只能远远地看到几座白色的毡房。我从马上摔下来时,背上、腿上和手臂上都受了一些伤,此时也感到越来越疼。而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跨在马鞍上的两条腿,估计皮已被磨破在渗着血,马颠簸一下,就火辣辣地疼。红红的夕阳已悬挂在山谷间,努尔曼朝前一指,说:“瞧,牧场场部快到了。”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们又骑了很长时间的马,绕过一个山谷后,又是一片平坦的草原,远处散落着十几户人家。一条湍急的小河从草原上穿过,河边竖着一顶帐篷,离帐篷不远处有几栋土坯垒的已经倒塌了的房屋。努尔曼指着这一堆堆房屋的废墟,说:“这儿就是牧场的场部。”废墟的四周依然是青草繁茂,鲜花盛开,却又显得极其荒芜。

齐怀正抓住我的肩膀,说:“林凡清同志,看到了吧!你得跟我一起打冲锋啊。”这一路走来,我跟他的感觉是一样的,但我的一些感受或许他还不会有。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想,邵教授来这儿时,也是这样的吗?

我们的牧场叫沙门子牧场。齐怀正没有食言,牧场场部要重建,得自己打土坯盖房子,人手本来就很紧张,但他还是让一位叫石勇的战士陪我一起去找我老师的那个试验站。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骑马上了路。

小石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胖墩墩的,十分勤快可爱。他成了我的勤务员,晚上还给我倒洗脚水,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们去县政府打听,但县政府的人事变动更大,原有的人都换掉了。县下面有好几个乡,我和小石就一个乡一个乡地去打听,去寻找。在一个乡里,有一个年长的人说,有过一个叫邵教授的人来过他们这儿,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当地羊的品种之类的事,因为是他接待的,所以记得。但他说,那已是5年前的事了。那个邵教授又不住在他们乡,所以以后就再也没他的消息了。我和小石骑马转遍了所有的乡,所有的村,但都一无所获,邵教授和他的试验站似乎在草原上消失了。

我们找了两个多月,原先那翠绿的草原渐渐变黄了,天也变得越来越凉。早晨起来,天冷得要穿棉衣来御寒,而我和小石出来时穿的都是单衣。我和他都冻感冒了。我对小石说:“小石,你是不是有点泄气了?”小石笑着说:“不!齐场长说了,只要你找下去,我就一直陪你找下去,这是齐场长交给我的死任务。”但我感到再这么找下去,似乎有些对不住齐怀正了,就说:“不,我们不找了,回吧。”

我们回到牧场场部时,我看到在原先的废墟上,场部办公室已经盖了一大半了,四周还垒着一排排土坯。我和小石来到场部的帐篷前,我们两个腿软得都走不动路了,一下马就瘫坐在帐篷前的草地上。齐怀正奔到我们跟前,问:“怎么样?”我沮丧地看着他,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齐怀正明白了,说:“林凡清同志,你不要泄气,既然找不到,那咱们就自己建一个,只要是搞畜种改良的试验站,那不也等于是在继承你老师的事业吗!”

我突然来了劲,猛地站起来,说:“齐场长,你说话算数?”

齐怀正说:“说话不算数,那是小狗!”

然而事情却不像我和齐怀正想象的那么简单,要办良种培育试验站不是说办就能办的。我们科兰牧场隶属于一个叫柳家湖总场的农场管,柳家湖总场又隶属于我们这个地区的农垦总局管。我们要建良种培育试验站,先得由我们牧场打报告上去,然后经柳家湖总场党委讨论后再报地区农垦局批,农垦局同意了,还要有自治区农垦总局批,总局批下来才能立项,才能拨资金下来,然后才可以建。整个体制就是这样。

我们牧场离柳家湖总场有四五十里的路,齐怀正为此事已经跑了好几趟了。

草原上的秋天一瞬间就奔走了,接着就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新盖的牧场场部笼罩在一片茫茫的飞雪中。我又去找齐怀正,问建试验站的事。可齐怀正说:“林凡清同志,我一直在催促这件事。你着急,其实我比你还着急。但建试验站的事目前还办不成。我请示过总场的李国祥政委,他对我说,你的牧场尽快恢复生产才是第一位的,建良种培育试验站的事,过两年再说。”我的心里突然就像被一团东西堵住了,说:“什么?还要等两年?齐怀正,我上你当了!”他也有些恼了,说:“林凡清,你的意思是我在骗你?我是个小狗?可办事情的程序在那儿放着呢,我也没办法。你要建试验站,也不是你林凡清一个人的事业,而是我们大家的事业。你要等不了,你可以回上海去!我放你走。”我说:“齐怀正,我告诉你,我今天走出这一步,就绝不会再回头。但这个试验站我也一定要办起来。要不,我就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一拍桌子,走出齐怀正的办公室。

外面是一团团乱舞着的雪花,我站在雪幕中,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我稍稍冷静下来后,想到齐怀正在我来新疆时一路上对我的照顾,我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似乎有点过分了,再说,这事他也做不了主呀。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齐怀正。他捏着我的肩膀,说:“林凡清,别生我的气,我继续努力,行吗?”

这时,我很想哭。

柳家湖总场的李国祥政委来我们牧场,我估计是齐怀正有意把他请来的。他还特地带来了一个畜牧技术员,叫郑君。开始时我不大喜欢这个人。他有一米八的个头,人长得也非常英俊,可他那一脸玩世不恭的坏笑,总让人感到不舒服。还有,他又不是什么文工团员,却整天背着一把小提琴,黑色的琴箱也已破烂不堪。据说他是南京农学院畜牧系毕业的。这使我想起了许静芝,因为她是南京农学院兽医系的。一想到许静芝,我的心就隐隐作疼。李国祥介绍他的情况时说,王震将军到华东去招一批支援边疆的知识分子时,他是主动报名来的。但这家伙是个琴痴,走到什么地方,琴就拉到什么地方。在他们来新疆的路上,他竟离开车队跑到沙漠里去拉琴,结果遇到了沙尘暴,那沙尘暴刮得昏天黑地,但还能听到他的琴声。大的沙尘暴是会把人都活埋的,当时急得李国祥带了几个战士,迎着沙尘暴走了半里多地,沿着琴声才把他找了回来,气得李国祥差点把他的琴给砸了。李国祥对齐怀正说,知识分子么都有些个性啊,现在郑君坚决要求来你们牧场工作,我就把他带来了。这样,你们牧场就有两个大学生了。这边正说着话,那个郑君已经在小河边上拉起琴来,拉的是那首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琴拉得倒真不错。

但这次,李国祥主要是来找我谈话的。我又谈到建畜种改良试验站的事。他对我说,建试验站的事只能慢慢来,目前牧场的主要任务是要发展生产,给国家上缴更多的皮毛和肉。我激动地说,李政委,这和建试验站并不矛盾,你看看现在牧场喂养的那些羊,原始放牧,自然繁殖,品质差,不但产肉量少,羊毛质量也差。我们只要及时把羊的品种改良好,就能上缴更多的肉,更好的皮毛。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但李国祥还是反复强调同齐怀正说过的话。他说,这需要经费,可我们总场没有这笔钱,我们需要向上面申报项目,等批复,这需要时间,起码得一两年吧。因为这类预算每年审批一次,所以我们只能等。谈话很不愉快,我只好苦笑一下,说:“好吧,那我就等,可别让我等白了少年头。”李国祥也很不悦,说:“我看你这个人啊,一根筋!”

秋天并没有走远,冬天也没有真正到来。第一场大雪过后,雪很快就化了,金色的草原在阳光下水光粼粼。我想,既然来到了牧场,老师的试验站又没找到,这一两年我也不能白等啊,我总得为牧场做点事吧。我就对齐怀正说:“齐场长,母羊的发情期快到了,我们不能再搞自然繁殖了。我们得想办法在全牧场选出几头好的公羊,临时建一个配种站,把全场的母羊都赶到配种站来配种。俗话说,母羊好,好一胎,公羊好,好一坡。这事用不着经费,现在就可以办。”齐怀正朝我笑笑说:“你这个金疙瘩蛋蛋啊,我把你抓来是抓对了!就按你说的办。”他指指又在河边拉琴的郑君,说,“让郑技术员帮你一起干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郑君分头到牧场的几个牧业队羊群中,去寻找好一点的种公羊。我们在场部门口分的手,郑君依然背着他的琴,他可是真正做到琴不离身了。后来他对我说,拉琴是他的第二生命,我只好无奈地笑笑。各人有各人的爱好,你也不好说他什么。

场部不远处就是那条小河。河水不深,清澈见底,水面也只没过马蹄。我策马过河时,看到河边的草地上有位姑娘正赶着她的羊群放牧,我突然发觉那美丽的牧羊姑娘就是救过我的那个姑娘。我想过去同她打个招呼,但这时我又看到她的那群羊,眼睛就刷地亮了。我立即跳下马,奔到她的羊群里,仔细地看着这些羊。这些羊显然是改良过的。我问牧羊姑娘:“姑娘,这群羊是你们家的?”姑娘看着我,似乎也认出了我,一笑说:“你骑马骑利索了吗?”我点头说:“你不是说来草原不把马骑利索了,是要搭上命的吗?”她又歪着头问:“你是大学生吗?”我没回答她,只是说:“这群羊是不是你们家的?”她固执地说:“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大学生?”我说:“你问这个干吗?”她看着我,沉默了好大一阵子,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显然是有话要说。这次她终于说了:“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大学生,有好长好长时间了,我每碰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我都要问,但他们的回答都让我失望。这种失望让我太痛苦了,可能这个大学生我永远都等不来了……”说着,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我的心突然颤抖起来,问:“你等的那个大学生叫什么名字?”

“林凡清!”

我激动地挥动着双手,说:“我就是啊!”

她有些怀疑,说:“双木林,平凡的凡,清白的清?浙江农学院毕业的?”

“对!”

姑娘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再次舞着双手说:“我就是林凡清!你是谁?你找我干吗?”姑娘突然冲上来,一下紧紧地抱住我。没有出声,只是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我轻轻推开她,说:“请告诉我,你是谁?”

她说:“我是邵俊美的女儿,叫邵红柳,这儿的人只叫我红柳。”

这当儿,我只是拉住她的手,想哭却哭不出,一股说不清的东西堵住了我的嗓子。

红柳大睁着有些微蓝色的大眼睛,说:“如果你是林凡清的话,能跟我走一趟吗?”

我骑上马跟着她走。明媚的阳光照着金色的草原,显得越发灿烂。天空像被水冲洗过一样,瓦蓝瓦蓝的。大约走了几里地,她领着我来到一座院落前。院落在一个山坡下,前面就是那条蜿蜒的连着我们场部的小河。走进院落,有东、西、中三栋土房子,虽然陈旧,但很整洁。院中间有两棵粗壮的榆树紧挨在一起,繁茂的树枝上还缀着没融尽的雪花。有一位50多岁的老汉背着猎枪猛地从屋里奔出来,抬起枪,警惕地看着我。红柳兴奋地对那老汉说:“榆木大爷,他就是林凡清呀!快让他进屋吧。”榆木大爷这才收起猎枪,看着我走进屋子,目光一直带着警惕的神色。这位榆木大爷身板很硬朗,但走起路来却有点瘸。

红柳把我领进中间那间大屋里,里面摆满了仪器。墙上挂着一帧镶着黑框的照片,那是邵教授的遗像。

红柳说:“你认识他吗?”

我在照片前跪下,含着泪说:“老师,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我连磕了三个头。

红柳哭了,不住地抹着泪。

红柳打开东墙边的一只箱子,说:“凡清哥,这是我爸生前的试验资料,他说全部交给你。”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仪器,说,“还有这些仪器,也全交给你。”我说:“红柳,你爸爸为什么把通信地址写到迪化的畜牧厅,不写这儿呢?”红柳说:“我爸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他的试验站在什么地方,因为那几年兵荒马乱,土匪横行,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红柳接着告诉了我有关她爸的一些情况。原来,邵俊美教授应新疆畜牧厅之邀来到这儿时,邵教授的前妻已因病去世了。他在草原上工作的时候,认识了红柳的妈妈,一位俄罗斯族姑娘。他们相爱后,就有了红柳。在红柳15岁的时候,红柳妈患上了一种慢性病,邵教授就毅然辞去了内地的教职,在草原上定居下来,继续从事他的畜牧改良工作。解放前夕,也就是他给我写信的前一年,有一群土匪闯进了他们的试验站,是来抢羊的,那时红柳刚好赶着羊群上山放牧去了。土匪们没找到羊群,却看到院子里圈养着的4只种公羊。榆木老汉正在给种公羊喂食,他们就去抢种公羊。榆木老汉告诉他们,种公羊的肉膻味太重,不能吃。几个土匪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羊就走。榆木老汉奋不顾身地阻拦他们,土匪们用枪托砸断了榆木老汉的一条腿。邵教授也从屋里冲出来保护那些种羊,也被抢托砸昏在地。红柳的母亲趁榆木老汉同土匪们争执时,拖着带病的身体,骑马上山找到了红柳,急急地说,快赶羊群进山,土匪在抢羊呢。红柳含着泪说:“等我娘赶回试验站,那里已是一片狼藉,种公羊被拖走了,父亲昏倒在地,榆木大爷拖着一条断腿还在叫,我娘看到这情景,就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不久就死了。我爸从此也一病不起,他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奋斗了二十几年的事业就这么断了档,怎么也不甘心啊。于是就想到了你,才决定给你写信。临咽气前,他对我说,那个林凡清肯定会来的,这个人是我看准了的……”我听着,鼻子一酸,说:“红柳姑娘,对不起。”

我离开红柳,骑马飞快地回到牧场场部,欣喜若狂地冲进齐怀正的办公室,双手擂着齐怀正的办公桌,大喊:“我找到了,找到了,我老师的试验站找到了啊!”

当天,齐怀正和郑君就要到试验站去看看。路上,我把我与红柳邂逅的经过讲了一遍,郑君就大叫着说:“太传奇了,也太应该庆贺了。来,我给你拉首曲子庆贺庆贺。”说完,郑君就在马背上拉起了琴,又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郑君说,他来新疆就是因为他相信,在新疆这个遥远的地方,大概也有位美丽的姑娘在等着他呢。可遗憾的是,到新疆后,并没有什么美丽的姑娘在等着他。而你林凡清呢?倒真有位美丽的姑娘在等着你哩。我一笑,这个郑君可真有点儿罗曼蒂克。

红柳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榆木大爷挺着腰板端着猎枪,站在院门口为我们站岗,几年前的那个遭遇使他警觉到现在。郑君则是兴奋得不得了,似乎不是我而是他一直在找试验站而终于找到了一样。他串遍了每一个房间,然后说:“我再拉一首曲子。”于是,他在那两棵大榆树下又激情地拉了一曲,还问我们,“你知道我拉的是什么曲子吗?”然后马上自己回答说,“是贝多芬的《欢乐颂》!”

红柳对我说:“这个郑技术员,真有趣。”

我们离开时,天都快黑了。红柳送我们到院门口,对我说:“凡清哥,根据我爸的意愿,这试验站,榆木大爷,还有我,都交给你了,你知道吗?”

我点头说:“知道!”

但齐怀正却没有我们那么兴奋,他只是一边看着一边若有所思,最后才点着头说:“不错,真的是很不错。”

月亮高悬在夜空中,我们骑着马踏着月光往回走。我对齐怀正说:“齐场长,我们找到了我老师的试验站,里面的设备和仪器都是现成的,又有那么好的一群基本母羊群,只要引进几只种公羊,再解决一点经费,我们的试验站就可以开始工作了,希望组织上能尽快解决这件事。”

齐怀正说:“你看看,又来了吧。刚才我就想你一定会给我提这事的,但我现在无法答应你,我还得去请示上级。你和郑君就按你的计划,做全场母羊的配种工作吧。”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我和郑君正准备继续去各牧业队挑选公羊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发现是榆木大爷赶着辆马车来了。我问榆木大爷有什么事。榆木大爷很认真地说,林教授,昨晚红柳姑娘把房间都收拾好了,她让我接你过去住。我一下愣了,赶忙说:“榆木大爷,这几天恐怕不行,牧场有件紧急的事要办。还有榆木大爷,以后你不要叫我林教授,我离教授还远着呢,就叫我林凡清吧,或者叫我林技术员也行。”榆木老汉说:“我想凡是在试验站工作的人都应该叫教授。那好吧,我就叫你林技术员。林技术员,红柳姑娘说,从昨天起,试验站,羊群,还有她和我,都按邵教授的意思全交给你了,所以红柳姑娘让我今天就把你接到试验站去住。”我说:“榆木大爷,试验站我肯定要去住的,但这几天还不行。”榆木大爷说:“那我回去怎么跟红柳姑娘交待?”我说:“你按我说的话说就行了,我现在马上要去工作,您老先回吧。”说着,我就同郑君一起骑马出了场部。我感觉到榆木大爷很生气,两眼在冒火,接着是一声像鞭炮一样的响鞭声。

由于我与郑君是分头活动的,这天傍晚的时候郑君先回到牧场场部。他刚走到宿舍门口,就看到红柳气呼呼地赶着辆马车在门口等着。她问郑君:“喂,拉琴的,林凡清住哪间屋?”郑君说:“跟我住一个屋呀。”红柳二话没说,跟着郑君进了屋,说:“哪个铺是林凡清的?”郑君指了一下。红柳立即上去收拾我的铺盖。郑君说:“红柳姑娘,你这是干吗,就是要搬也得林凡清回来再搬呀。”红柳不听,卷起我的铺盖就往外走,还说,试验站现在就是他的家,他就应该住到试验站去。要不,我就怀疑他不是我爸让我等的那个林凡清。她把我的行李装到马车上后,赶车走了。

我回来,郑君就把这事告诉了我,他摇着头说,这位红柳姑娘,性子好烈啊!她不该叫红柳,该叫红辣椒。我说:“一个样,你没见红柳开的花,不也是火辣辣红艳艳的一团吗?”

晚霞抹在草原上,一群鸟儿飞向了小树林。我策马追上红柳姑娘的马车,拦在她的马车前,说:“红柳姑娘,对不起,我现在不能马上到试验站去住。”红柳说:“你来这儿不就是继承我爸的事业吗?”我说:“不错,但你不知道我来新疆找你爸的试验站有多么不容易。在路上我病倒了,亏了齐场长一路照顾我。为了找你爸的试验站,齐场长还特地派了个战士同我一起走遍了科克兰木大草原。齐场长还邀请我在他的牧场工作,给了我公职。再说母羊的发情期眼看就要到了,这关系到整个牧场明年羔羊的质量和繁殖率。人活在世上得知恩报恩,我不能说走就走呀。”

红柳看看我,想了想,突然拨转马头,就往回走。我喊:“红柳姑娘!”她说:“你不是让我再把你的行李拉回牧场吗?我爸把我交给你了,那我就得听你的,你让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还不行吗?”回到牧场场部,天已经黑了。红柳把我的行李从车上抱进我屋里,往我床上一扔,转身就出屋,赶着马车要回去。我立即骑上马。红柳说:“你要干吗?”我说:“天黑了,我得把你送回去。”红柳拉下脸说:“你就省下这颗心吧,别惹我不痛快!”

红柳赶着马车,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里顿时感到有点沉甸甸的。我把这事讲给齐怀正听,他想了想,说:“我看你和郑君都可以住到试验站去,我看了试验站的环境,邵教授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我们不是要搞个配种站吗?我看,把配种站设在那儿就很合适。”我说:“可是齐场长,试验站的归属问题你考虑过没有?还有红柳姑娘与榆木大爷的工作怎么安排?还有那一群母羊,它们是红柳姑娘的私人财产,又该怎么处理?”齐怀正笑着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脑子就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多了几根弦,明天我就去总场找李国祥政委去,这些事都由我来办,你就不用操心了。”

齐怀正到总场去了一次,带回了总场的决定,试验站归牧场管,红柳与榆木大爷继续在试验站工作,成为牧场的正式职工。至于试验站的房产和羊群折价给牧场的具体事宜,让我与红柳商量。

我和郑君已在全牧场选好了8只种公羊。第二天一早,我们赶着种羊,让马驮着行李,直接去了试验站。

红柳出去放羊了,只有榆木大爷一个人在。他看到我们赶着几只种羊来了,就笑着说:“哈,这下我可有活干了。不过这些公羊跟邵教授让我放的公羊可没法比,唉,可惜了那4只种公羊,他奶奶的这帮土匪……”

试验站院子的正面一排三间房是资料室和卧房,东西两边是厢房,东边两间厢房是红柳的住房和储藏室,西边两间厢房是榆木老汉的住房和厨房,院子的右边角上有一个马厩。正面那间房子有二十几平米,里面有一张书桌,几把椅子,一张床,屋子已收拾得利利索索。榆木大爷说:“这屋子红柳姑娘早就给你收拾妥了。”

小河前面那一片辽阔的枯黄的草地,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红柳赶着羊群回来了。我把我们的决定告诉她,她说:“欢迎你们来。”但那语气与眼光却是冷冷的,她还在生我的气。我又把有关试验站与羊群准备折价处理给公家的事告诉她,征询她的意见,她说:“这事由你做主。我爸讲了,你来后,这儿的一切都交给你。”我说:“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说:“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你们来了两个人,那间卧室只有一张床,我再给你们搁张床去。”

红柳在卧室又为我们架了一张床,架好床后立马就往外走,说:“我给你们做饭去。”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似乎她只是在例行公事。

我和郑君就这样在试验站安顿下来了。我在铺床,而郑君把行李往床上一搁,就在榆树下拉起琴来,开始曲依然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红柳从厨房探出脑袋,说:“郑技术员,你拉得真好。我觉得你是个有感情的人,不像有些人,像个榆木疙瘩。我爸怎么选上了这么个人来继承他的事业!”

在试验站住下后,我们就忙碌起给牧场的羊群配种的事。我们砸下桩,扎上红柳捆,围起了一个很大的羊圈,又在大羊圈边上围起了一个小羊圈,给母羊配种用。由于当时牧场的羊数量并不是很多,母羊的发情期一到,我们就起早贪黑地工作,所以半个月不到,就给所有的母羊都配上了种。我和郑君都瘦了一圈,尤其是郑君。我发觉郑君这个人,玩琴玩的痴心,做事也做的痴心,业务上又很懂行,我也就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

接着的几天,又开始下雪了,天气骤然冷了下来。大地冰封,草原盖上了一片白皑皑的积雪。冬天真的来临了。有一天齐怀正急匆匆地来找我,对我说,林凡清,农垦局畜牧科的刘科长要你去一下,因为我们牧场良种培育试验站的项目要向上面报,只要项目批下来,每年就可以有专项经费了,试验站的工作也就可以正式启动了。但有些事,他要亲自同你谈一谈。

这正是我日夜盼望的!

红柳这姑娘,说生你气一连可以好几天,但消气也快。我把这事给她一讲,她脸上马上就有了笑容,说:“明天我送你!”第二天一早,雪花还在飘舞,红柳就把马车套好,停在了院子里。我背上挎包,说:“红柳,我还是自己去吧!”红柳说:“我送你,去车站的路很远,一天只有一班车,你要是赶不上车,就耽误事儿了。”我说:“你不还要放羊吗?”郑君手中握着琴,从屋里探出脑袋,说:“有我呢,昨天红柳就同我说好了。我可以一边放羊,一边拉琴啊。”

那是辆老式马车,这儿叫“六条棍”,有四个木轱辘,外面圈着一圈鼓着一个个半圆形疙瘩的铁箍。车一走动起来,就吱吱嘎嘎乱叫。马车迎着风雪,在草原上一条若隐若现的崎岖小路上走着,在积雪上印下了深深的车辙。

红柳赶着车,一颠一颠地坐在车上。我们开始时一句话也没说,但她的情绪看上去很好。我清了清嗓子,说:“红柳姑娘,那天你来接我,我没有马上跟你来试验站是有原因的,你愿意听我说吗?”红柳点点头。我说,“那天你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的行李拉走了,这是对我的不尊重。我就是要跟你走,那也得经过齐场长的批准,没批准就擅自行动,这样做合适吗?我不能做那样的人。再说,试验站的归属、你和榆木大爷的工作等等都还没定下来,我就到试验站去,这是对你和榆木大爷的不负责。你父亲是让我来继承他的事业的,不错,但不只是我住到试验站就了事的。现在的时代与你父亲的时代不一样了,今后试验站的工作,都要靠组织的支持和领导。我们只有把培育良种的工作开展起来,才算是真正把你父亲的事业继承下来了,不是吗?”

红柳一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含着泪说:“凡清哥,对不起。”看来红柳的感情变化很快,似乎不需要过程,只要合情理,她会一想就通。

一路上,红柳那双眼睛总是深情地热辣辣地看着我。我不时地转过脸去,以避开她的目光。

我们来到路口,一辆沾满尘土与雪花的公共汽车正好驰来。红柳把我送上车,充满关切地说:“凡清哥,路上小心。”

到了农垦局所在地,天已黑透了。第二天一早,我在局机关大楼见到了畜牧科的刘科长。刘科长尖下巴,尖鼻子,模样却很儒雅。他热情地给我泡了杯茶,但他与我的谈话并不愉快。刘科长首先说:“林凡清同志,现在不光是你们沙门子牧场在申请试验站这个项目。我们局有五大牧场,南山牧场,北山牧场,前山牧场和苦树沟牧场,他们也都提出申请了。”我说:“我们沙门子牧场的试验站是现成的,我们还有一群品种较好的基本母羊群,我们还有邵俊美教授留下的他二十几年的试验资料,现在只需要几头种公羊和经费,马上就可以开展羊只品种改良的工作。”

可刘科长笑了笑,说:“林凡清同志,我告诉你,论条件,南山牧场比你们沙门子牧场好得多,一是离农垦局所在地近,交通方便,二呢?南山牧场的规模比你们大,经济实力也比你们强,所以我们的意见是,建良种培育试验站,放在南山牧场更合适。”我急了,说:“那你约我来干什么?”刘科长又一笑,说:“我想把你调到我们畜牧科来,我现在才知道,你是邵俊美教授的得意门生,这样可以更好地发挥你的专业特长和聪明才智么。怎么样,就来我们畜牧科吧,只要你点头,我们马上就可以下调令。”怪不得他非要我亲自来一次,我顿时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我说:“刘科长,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绝不会到畜牧科来的,因为我是奔着继承我恩师的事业才来新疆的。现在我找到了恩师的试验站,就是杀了我,我也得死死地扎根在那里。”刘科长笑着说:“我们畜牧科是老虎口吗?我只是想让你更好地发挥你的特长。”但我仍固执地说:“能更好地发挥我特长的地方,就是我老师的试验站!要不,我就对不起老师在九泉之下的亡灵!”刘科长抬手指点着我,说:“你真是一根筋啊!”我问:“试验站的事怎么办?”刘科长一挥手,说:“等项目批下来再说吧。”他显然对我很不满。

窗外,雪花在狂乱地飞舞着。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失望,坐长途汽车回沙门子牧场了。

长途汽车在通往草原的路口停下来。大概是来了寒流,空气似乎也被寒冷凝固住了,整个大地像个大冰窖,流出的鼻涕都能很快冻成冰。我刚跳下车,就惊奇地发觉红柳已在路口站着,裹着皮大衣,笑吟吟地看着我,身后是那辆“六根棍”的马车。在马车的不远处,有两堆燃烧过的火堆。我大吃一惊:“红柳,你……”红柳一笑,说:“我就没回去。”我吃惊地说:“这么冷的天,你就在路口等了我两天?”红柳一挥手说:“大惊小怪什么呀?上车吧。”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翻滚着。见我跳上马车,她啪地甩了个响鞭,就像炸了一响鞭炮似的,马就跑了起来。我说:“红柳……”她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马上说:“凡清哥,现在是冬天,荒原上有狼,你要是有个意外怎么办?你掂量掂量,是你的生命分量重还是我在路口等你两天的分量重?”我说:“你不怕狼?”她大笑起来,说:“我从小在草原上长大,这里的狼都认识我,同我成了好朋友了。它们啊,只是对像你这样的陌生人下口。”我说:“红柳,你以后千万别这样,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她说:“可我愿意!”接着她又甩了个响鞭,马车在飞雪中奔跑起来。红柳那双深情的眼睛又热辣辣地盯着我。车轱辘在吱吱嘎嘎地乱叫着,而奔驰中的这辆老式马车,似乎随时都会散架似的,然而它依然顽强地奔驰着,很带劲。

在风雪中,我们回到了试验站。我没有把刘科长想调我到他科里去但被我拒绝的事,告诉红柳。红柳跳下马车,掸着身上的雪花,说:“凡清哥,你快回去休息吧。你肯定累了,脸色真难看。”她在严寒的野外等了我两天,但看上去依然精神抖擞。红柳说还要去换郑君放羊。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好。一是想到刘科长讲的事,让我很心烦,如果试验站不放在我们沙门子牧场,那我该怎么办呢?二是红柳那双热辣辣的眼睛也让我烦恼。她虽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可我已经感觉到了,这合适吗?她是我老师的女儿,她那双微蓝的大眼睛,眼睛上那长长的弯弯的睫毛,那是一双美丽的能勾魂摄魄的眼睛。我似乎有一种罪恶感。另外,我与许静芝肯定是彻底分手了,但我心里仍有那种藕断丝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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