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声街上紧挨着住了六十三户居民,姚所长的家,在离暮紫桥最远的街头一号。隐声街上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两米见方的地儿,种着一两株腊梅、丹桂,或者一丛紫竹。别条街上的居民总取笑说:哪怕搭一棚丝瓜扁豆,也比丹桂腊梅实在。可隐声街上的老住户,都爱种这些不实用的东西。富家遗少,改不了附庸风雅的脾性。事实上,现在的隐声街居民,哪一户还有像样的家底?可隐声街比别条街显得雅气,那倒是真的。仲秋丹桂开了,或者腊月梅花开了,整条街上,便飘逸着淡淡的花香。若是春天,又多雨,一方小院围着被雨水洗得绿生生的紫竹,枝干上挂着一串串墨色闪耀的水珠子,衬着湿漉漉的青砖地面,更显宁静雅致。房子自然是老式平房,黑瓦铺就的屋顶,赭红的瓦楞草长得又密又壮,像是缩小了数倍的宝塔阵。古老的檐角尖尖翘翘,仿佛一根根手指,向着灰蒙蒙的天空戳去,似要用那一指的力量,使劲儿撩开云幕,拨出一片蓝天来。刷着石灰粉的白墙壁在经年的日晒雨淋下,布满了斑驳的黄色水迹。有发了霉的,长出一层黑糊糊的霉斑,便有一摊摊黑印子上了墙。窄窄的隐声街,白墙黑瓦的房子,和着一条潺潺流经的川杨河,以及静静伫立在街口的石拱暮紫桥,交相辉映着,就像是一幅刚完成的水墨画,还带着潮气,满是写意的韵味。
姚所长每天都要在隐声街上至少走两个来回,早上一回是去上班,傍晚一回,下班回家。相比而言,姚所长更喜欢上班。刘湾镇社会治安良好,刘湾镇百姓生活得幸福平安,“先进集体”和“百日零案件”的锦旗长年悬挂在刘湾镇派出所墙上。姚所长坐在奖旗下的办公桌边喝茶,每天都觉得很光荣。上班时候的姚所长,被人尊重着,被人需要着,重要性十分显见,他因此而感觉到他这个人存在于世界、存在于刘湾镇的价值。这里的人们是多么需要他啊!生了孩子来找他办户籍登记;外来人口来求他办暂住证;开店做生意的也来拜访,请求保驾小本生意的平安。甚至夫妻打架、偷鸡摸狗、吃药上吊,都要他去劝导、去评判、去拯救。虽是鸡零狗碎,但是,做一个无时不被需要着的人,那是多么充实,多么幸福!
在外面被人需要的姚所长,回家后就不是所长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家里人是不会热情地招呼他“姚所长吃了啊”,“姚所长好啊”的,这也罢了,更让姚所长觉得郁闷的是,他入赘女婿的身份,使他在家里长年处于比较低下的地位。一回到家,姚所长身上被需要的所有特质,就消失殆尽了。为家人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而家人对他的贡献,他是必须要感恩戴德的。这个中的滋味,姚所长已经体验了半辈子,谁让他是上门女婿呢?
于是,姚所长的下班之路,就比较特殊了。他是格外珍惜下班时分的隐声街的,从暮紫桥头走到家里,这一路,是他在一天中,最后感受到被需要的成就感的时段。隐声街六十二户居民在姚所长走过他们家门口时,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挽留住他,使他走向他比较枯燥的隐声街一号家庭生活的路程,显得分外有了意义。隐声街仿佛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街,六十二户居民的后面,是一个没有休止的省略号,他将一直被人们需要着,直到,直到退休吗?直到退休,那是最好,这是姚所长的理想。
姚所长下班了,姚所长蹙着眉心、嘴角下弯地走在他无比热爱的隐声街上,看起来十分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刚走到隐声街六十三号的门口,居民潘大妹一如既往地用水桶样的身躯堵在了路口。
潘大妹的脸上盛开着壮丽的笑容,她笑着冲姚所长发出声如洪钟的询问:姚民警,我手里还有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你说,什么时候可以用啊?
姚所长对着潘大妹有些呆滞的眼睛,眉头一皱:粮票老早就不用了,跟你讲过多少次了?
潘大妹翻了翻浮肿的眼皮,忽然把胖脸凑到姚所长耳边,压低嗓门说:姚民警,我用竹篮在川杨河里撩起来一篮河虾,你跟我来,尝尝刚做好的油爆虾。不要告诉王多多,他嘴巴最馋痨。
尽管潘大妹说话压低了嗓门,但还是把一嘴口水像春雨一样淅淅沥沥地洒在姚所长的面孔上。姚所长捋了一把脸,气咻咻回答:做大头梦,川杨河里老早没有鱼虾了,还油爆虾呢。
说完,姚所长绕开潘大妹路桩似的胖身体,继续往隐声街里走去。姚所长身后传来潘大妹殷切的呼喊:姚民警,我还有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你说,什么时候可以用啊?
姚所长耳朵里响彻着“粮票”的余音,人就走到了隐声街五十六号门口。王多多正坐在门槛上喝稀饭,王多多举了举手里的蓝边大碗,口齿含混地说了一句充满稀饭味儿的话:姚所长,吃啊。
姚所长停下来,皱着眉头训道:坐在门槛上吃饭,像什么样子嘛,快进屋吃去。
王多多吐了吐舌头,舌苔上沾着嚼碎的大头菜黑末子。王多多不敢顶姚所长的嘴,当年要不是姚所长托关系想办法替王多多办上了户口,给隐声街上的孤老王婆婆当了养子,那个被扔在暮紫桥下被蚊子咬得满脸肿块的弃婴,怎么能长成今天坐在门槛上喝稀饭的王多多?
王多多受了姚所长批评,为了将功赎罪,他端着饭碗站起身,又踮起脚跟,对着深蓝色制服的胳肢窝处说:姚所长,刚才孙美娣又哭了。
姚所长眉心一跳,两条朝中心聚拢的眉毛顿时在额中夹出一个“川”字:你怎么知道孙美娣又哭了?
王多多嘻嘻笑:我听到她婆婆骂她“乡下坯子,没教养”,又听到他男人吼她“黄鱼脑子,没清头”。
姚所长摇了摇头,嘴角下弯得更厉害了。王多多知道自己提供的案情对姚所长有吸引力,便继续发挥:她婆婆骂她,她男人吼她,她肯定要哭的,她一哭,就要跳河自尽了,我说得对不对啊姚所长?
这回姚所长没有训王多多,他拍了拍半大小子的肩膀:快回去吃饭吧,别让你寄娘找。
王多多的情报让姚所长的态度有所改变,脸上就堆满了喜气,他一边喜气洋洋地往回走,一边把蓝边大碗扣到脸上,喝下了最后一口稀饭。
姚所长拎着手提小包,顶着大盖警帽继续往前走。夕阳把金光铺洒得越来越厚重,川杨河水流淌得越来越深沉。不知不觉中,姚所长走路的姿势,就从昂首挺胸变成了低头沉思。姚所长边走边想:孙美娣的婆婆和男人又欺负她了,王多多说得对,她肯定又哭了。孙美娣一哭,就要跑到川杨河边去跳河自尽了。
想到这里,姚所长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姚所长疾步向前,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急,孙美娣,我马上就到,等一等再跳啊!
姚所长用非标准竞走夹杂零碎小跑步的姿势,尽快接近着隐声街四十五号。他质量上好的皮鞋踏在青石街面上,显得力量不均而节奏纷乱,很难说,他的脚步里不带有一丝压抑的兴奋或激动。然而,姚所长近乎兴冲冲地赶到四十五号门口时,并没有发现孙美娣跳河自尽的迹象。青砖院墙围着的那幢独立二层小楼就是张家,细听,墙里也未有骂声、吼声,抑或哭声传出,只闻得一股淡淡的花香从墙里飘逸而出。姚所长站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五秒,依然没有声音,心头便莫名其妙地一酸,随即涌出一丝带着懊丧情绪的恨意。怀恨对象却无所指,便在心里随便找了一个人,想象中,是揪住了那人的衣领,狠狠骂道:王多多,臭小子,你谎报军情,我揭了你的皮!
姚所长话一出口,骂的就是王多多。细想,又觉身为派出所所长,那么容易听信一个十三岁半大小子的话,简直是耻辱。可是,孙美娣每次哭着跑到川杨河边跳河,都是与她婆婆和男人吵架之后,王多多的推理是合乎逻辑的,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姚所长想了好一会儿,觉得问题可能出在自己身上,是不是,他对孙美娣过于关心了?想到这一层,姚所长浑身激灵了一下。姚所长经常发现自己身上的优点,但他很少发现自己身上的缺点,一个满身优点的人,忽然发现了自身的问题,这个人难免会感到有些恐慌的。姚所长开始审视自己,他把孙美娣跳河自尽的过程一一回忆了一遍,最后,他惊恐地发现,对孙美娣的跳河自尽,他竟是有着不自觉的盼望的。姚所长看了看隐声街四十五号张家那扇紧闭的黑漆木门,强烈地自责起来。
恰在这时,四十五号黑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只见孙美娣低着头,提着一个塑料袋跨出门槛,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扑面的花香。姚所长一惊,随即,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欣喜。孙美娣抬头,看到姚所长站在门口,便红了一下脸,轻声招呼:姚所长下班啦。
不等姚所长回答,孙美娣就往川杨河边走去。今天,孙美娣的神色比较正常,大概没想跳河。但是此刻,姚所长是不能走开的,万一呢,万一她要跳河呢?他得下水救她啊!姚所长看着孙美娣的背影。背影把那个塑料袋丢进岸边的垃圾箱,背影向后一转,就把脸对着姚所长了。
原来孙美娣是去倒垃圾。现在,姚所长比较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了。多周正的女子啊!姚所长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他发现,孙美娣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竟有些红肿。很明显,的确是红肿的。可以确定,孙美娣一定哭过了。姚所长浑身一紧,肌肉骨骼迅速进入戒备状态,只等孙美娣下水桥,入河道,然后,他就可以去救她了。
然而,红肿着双眼的孙美娣并未跳河,她拍了拍拎过垃圾袋的手,过街,向自家屋门走来。走到姚所长跟前,又招呼了一声:姚所长,还不回家啊?
姚所长擤了擤鼻子,充分地嗅吸着来自孙美娣身上的花香,然后才应答:就回就回,这就回家了。
孙美娣一脚跨进门,苗条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门里,那股花香,也随之隐没在了院墙里。姚所长的心脏就像被针尖戳到一样,一阵刺痛袭过:孙美娣又被婆婆数落了,孙美娣又被男人欺负了,孙美娣又哭了。可是,孙美娣哭了,怎么就没跳河呢?姚所长未免感到有些失望,孙美娣啊,这个女子,哎——“啊咳、啊咳”,姚所长的嗓子眼里发出两记干燥的咳嗽声,咳得有些心虚。可是分明,他是多么疼惜这个红肿着眼睛的乡下姑娘啊!
姚所长脚下的步子交错碰撞着,像两颗矛盾的心脏此起彼伏的跳动,节奏明显有些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