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所长下班了,下班了的姚所长踱着缓慢而轻松的步子,一路向前走去。姚所长的方向是隐声街一号。此刻,夕阳正从天边斜洒过来,照在川杨河上,河面闪耀着粼粼的金红色波光。暮紫桥和它水里的孪生兄弟,双双沐浴在绚丽的暮色中,将落的日头把它们染得通体金红,一上一下,一正一倒,组合成一轮金子打造的大圆环。隐声街蜿蜒伸展,麻石街路的一边,家家小院里飘出鱼肉的香味、夫妻对话的声音,女人端着面盆跨出门槛往川杨河里泼水,放学孩子的身影向着家门飞射而入……傍晚的隐声街,便是这么烟云四起、生气勃勃。
姚所长鼻子闻着一路气味,眼睛看着一路风景,心满意足地走在回家路上。他把他的下班之路走得挺胸叠肚、眉目含笑。姚所长走上了暮紫桥,高高地站在石桥的拱背顶端欣赏着隐声街黄昏的美景,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慨叹道:真漂亮!
刚慨叹完,姚所长就发现,隐声街中段的川杨河边,一大群人围成了一个不小的圈子,似是出了什么事。姚所长大腿一拍:完了,出事了,肯定出事了。
登高远眺的姚所长立即下桥,迎着夕阳以百米速度飞奔而去。姚所长跑得很快,脑子转得更快:千万别出事,评年度先进派出所的关键时刻……姚所长跑到河岸边,拨开人群奋力挤进去。只见隐声街四十五号张家媳妇孙美娣正趟着水,一步步往河道里走去,河水已经没到她的腰。孙美娣一边下河,一边“呜呜”哭着说: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姚所长大喊一声:救命!扔下手提小包,一个箭步扑下了水……
孙美娣嫁到隐声街四十五号张家之前,一直生活在刘湾镇三十里外的农村。乡下姑娘孙美娣靠着一张好脸蛋、一副好身材,做上了镇上人家的媳妇,而且是早年声名最显赫的地主家的媳妇。不要以为地主家就该出手阔绰做事派头,人家做成地主不容易,那是靠了对内对外高度一致、持之以恒的抠门和搜刮,才攒成了一户地主的门第。当然,如今的张家,早已不是地主了,可是祖宗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还是无一遗漏地被传承了下来。这种人家的媳妇,可是最难当了。刘湾镇上的人,相互都知根知底,谁愿意把女儿送到抠门地主家去做牛做马?农村姑娘孙美娣完全是只见其表不见其里。
孙美娣跳河的起因,是为一块红烧肉。那天,孙美娣照例在做晚饭,一锅红烧肉即将出锅,香气飘满了厨房。张家的餐桌上,很少有肉菜,婆婆做的主,半个月买一次肉。如今这样的年月,隐声街上最穷的六十三号居民潘大妹还吃油爆虾呢,地主家的日子,过得反不如穷人。孙美娣有些馋了,孙美娣看着浓油赤酱热气腾腾的一锅肉,实在是憋不住了。她想,不知道肉煮烂了没有,就这么看,是看不出来的,要用嘴巴尝尝才晓得呢。孙美娣决定提前品尝红烧肉,她捏着一双筷子,从锅里捞出一块肥瘦掺半的肉,“唏唏嘘嘘”地送进了嘴巴。
恰在那时,她婆婆正好跨进厨房。孙美娣的腮帮子,鼓得像两只蠕动的小老鼠。她含着肉,一边努力咀嚼,一边冲婆婆尴尬地笑笑:我尝尝烂了没有。
还没有开饭,就吃掉一块红烧肉,孙美娣无意中创下了张家的历史纪录。婆婆一脸不满,冷言冷语道:偷食的猫还晓得躲一躲人呢。
孙美娣顿时停下咀嚼,“哇呀”一声把那块嚼得半烂的红烧肉吐在地上:谁是偷食的猫?
婆婆被孙美娣反应极快的一声质问吓了一跳,刚想说话,但见一只黑白条纹的母猫窜进厨房,毫不犹豫地叼起地上半烂的红烧肉,随即转过身,飞驰离去。老地主家的女当家心头顿时一痛:整整一块红烧肉啊,咽进肚皮里也就算了,给猫叼了去,这是要败了我的家啊!
孙美娣被激怒了,或者说,孙美娣嫁进张家以后压抑到现在的怨气,此刻终于爆发了。农村出身的孙美娣还没有把自己乡下人的粗犷身心改头换面,她的嗓门竟比婆婆还大:谁是偷食的猫?不就是一块肉,至于吗?
张家婆婆“哎呀呀”地叫起来:哎呀呀,世上哪个媳妇是这样对婆婆讲话的?
孙美娣立即反驳:媳妇也是人,人和人是平等的。
正当新时代儿媳妇对封建婆婆发出“人和人是平等的”呐喊时,张家儿子从客堂飞速赶到了厨房。男人出场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便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万分委屈的样子,一老一少两张殷切的脸对着唯一的男人,等待着判决。
男人在两双眼睛泪汪汪的注视下,没有丝毫犹豫地伸出手,指着妻子的鼻子说:你再和姆妈顶嘴,当心我一只耳光掴上来!
男人的话刚一出口,婆婆在一边“哇”地哭开了。她以哭声表示她是受了委屈的一方,受委屈方得到了公正的判决,申冤成功,那是一定要哭的。张家婆婆时间节点都很准确的哭声,使孙美娣在该事件中完全陷入了被动。
孙美娣简直气疯了,自家男人怎么能不帮自家女人呢?孙美娣勇气可嘉,智慧不足,她自不量力地把希望寄托在新婚一年的丈夫身上,她就不想想,做儿子的怎会不帮他的妈?结婚一年来,孙美娣第一次遭受了严重的感情挫折。遇到挫折后的孙美娣毫不犹豫地向男人仰面送去她光滑的脸蛋,发出了视死如归的讨伐:你掴呀,你掴呀,你掴自家老婆的耳光,算什么男人!
张家的男人,当然是男人,张家男人掴了老婆的耳光,还是男人。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应声落下,巨大的号哭声从孙美娣嘴里猛然爆发。这记耳光,终于让孙美娣发现自己是多么孤立无助,刚烈的乡下姑娘哭着一头撞出厨房、撞出天井,撞到了隐声街上的夕阳下。
此时,隐声街正处于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暮色铺满了整个世界,白墙黑瓦、飞檐指天、青石小街、拱桥流水,每一处都被金色的余晖笼罩着,每一处都散发出温湿甜润的水乡气味。孙美娣就在这黄昏的美景中,横跨过街,踏上石岸,然后,一边大声哭泣,一边亦步亦趋地向川杨河里走去。
端着一只蓝边大碗游荡着喝粥的王多多首先发现了孙美娣的异常,王多多对哭着往水桥下走的女人喊道:孙美娣,你下水去干吗?
孙美娣哭着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王多多才十三岁,王多多不知道什么是自尽,但他知道什么是跳河。夏天的时候,光着屁股往河里跳,那是很好玩的,所以王多多认为,跳河自尽,也应该很好玩。王多多就有些羡慕孙美娣,他喝了一口粥,很内行地说:原来你在跳河自尽啊!我也想跳,等我喝完粥,我也来跳吧。可你为什么哭呢?
孙美娣没有回答王多多为什么哭。那时候,孙美娣的脚脖子,已经踩入了河水。
潘大妹被孙美娣的哭声和王多多的说话声召来了,潘大妹看见这情形,顿觉很是新鲜,她朝哭着一步步下水的孙美娣喊道:孙美娣,你下河去干吗?你是去川杨河里摸虾吗?
孙美娣哭着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潘大妹脑筋有问题,自从十多年前取消凭票购粮制度后,她就守着她积攒了半辈子的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发起了痴,她似乎也不明白什么是跳河自尽。她提醒孙美娣:川杨河里还有河虾吗?上趟我摸了半天一只都没有摸到,你摸到过吗?
孙美娣没有摸过虾,这个问题她没法回答。那时候,河水已经没到孙美娣的小腿了。
接下来,隐声街上的居民们陆陆续续地被哭声和喊叫声吸引到街上来了。他们看见孙美娣一边哭一边慢慢地往河里走,他们还看见王多多和潘大妹和水里的孙美娣上下对答着。他们有些搞不明白这究竟玩的是什么游戏,他们纷纷对孙美娣喊道:孙美娣,你在干吗?你下河干吗?
孙美娣哭着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问的人就笑了,他们笑着说:你会游泳吗?你这样怎么死得掉?
这时候,河水已经把孙美娣的大腿全部浸没了。
岸上站了许多人,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正在跳河自尽的孙美娣,他们一致认为,孙美娣这样跳河,肯定是死不掉的。所以,他们便也任由着她亦步亦趋地往水里去。幸好,走在下班路上的姚所长见义勇为,扑向了正投河自尽的女人。
姚所长只趟了几步水,就扯住了孙美娣的臂膀。姚所长以为孙美娣会挣扎,便作好了把自己投入水中战斗一番的准备。可孙美娣根本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姚所长一拉,她就顺势往后一歪,把已经被自己吓得软绵无力的身体,很是配合地靠在了拉扯她的男人肩头。姚所长便把孙美娣滑腻腻的胳膊搁上自己的肩,一手扶着女人湿漉漉的腰。就这样,一男一女,一个架着另一个,拖着水淋淋的四条裤腿,爬出水面,爬上了岸。
姚所长挽救孙美娣的生命于投河自尽的当口,姚所长提溜着孙美娣走向她四十五号的家,两人身上滴也滴不尽的川杨河水洇湿了隐声街上的麻石路面。
姚所长把孙美娣架进家门,才放开了他揪胳膊扶小腰的手。孙美娣的男人和婆婆站在门里,很是尴尬地招呼:姚所长来啦。
姚所长发现张家人都在,便气愤地冲男人教训起来:一街的人都看着你老婆在跳河,都听见你老婆在哭。你眼睛瞎啦?耳朵聋啦?为什么不出来救你老婆?真出了人命,我看你怎么交代!
男人说:她死不了的。
姚所长骂了一句“混账”,转身对张家婆婆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讲给我听听。
张家婆婆避重就轻、三言两语草草一说,姚所长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姚所长是尊重女性的模范,欺负女人的男人,他最看不上眼。他对孙美娣的男人呵斥道:你听着,我现在要回家换裤子,晚上,晚上再来好好教育你。先帮你老婆换身干净衣裳,听见了没有?
张家男人黑着脸点了点头。姚所长的话,他不敢违抗。临走,姚所长看了一眼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孙美娣,才回过头,拖着两条湿腿,跨出了张家门槛,踏上了隐声街。
天色已昏黑,姚所长的脚步有些沉重,他不由得想:孙美娣啊孙美娣,长得这么标致,为啥非要投河自尽呢!
这么想着,姚所长就感觉手里沉甸甸的,刚才他就是用这双手,捏着孙美娣的胳膊,扶着孙美娣的小腰,一步步把她拖上了岸。那条胳膊,可是又细巧又柔顺啊!那个小腰,真是又绵软又紧实啊!姚所长无声地赞叹着孙美娣的胳膊和腰,很自然的,他就想起了自家老婆的胳膊和腰。姚所长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把两条胳膊和两个腰身分别对比了一下,对比完,他就默默地感叹道:不一样,真是很不一样啊!
那会儿,姚所长发现,他那两只英雄救美的手,有一股热血,正向着手心悄然涌动。
那是孙美娣首次跳河自尽。从此以后,孙美娣像是染上了跳河自尽的瘾,半年里接二连三地跳了三次河。幸运的是,孙美娣每次跳河,都是在傍晚时分,走在下班路上的姚所长每次都义不容辞地扑下水去,把孙美娣救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