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注定是扎根于前半生的,即使后半生充满强烈和令人感动的经历。这是高天水送给韩燕玲笔记本扉页上端的文字,下端还有两句:土地里的根须自然交错,而天空中的枝叶并不纠结。
五月的一个周末,韩燕玲在公司加班,看完一部专题片的毛片后,把合成编辑小孟喊来办公室,特别叮嘱了几个注意事项。之后,韩燕玲看了看时间,想到此刻满大街到处都在拥堵,就从抽屉里拿出高天水去年十月送给她的笔记本翻看。
因路途遥远,还因南水北调工程丹江口大坝加高后,库区蓄水再次抬升,淹掉了不少人家的祖坟,所以今年清明节韩燕玲没回郧县老家祭祖。不光她没有回去,在深圳的小燕一家三口也没回,已经移民在随县九里坪的奶奶和母亲也都不回。父亲作为代表,回了老家郧县韩家洲三天。这让母亲不满,所以父亲返回随县九里坪后,他们狠狠吵了一架。
其实,在河南南阳淅川和湖北十堰郧县,有不少移民子弟如今都是选择其他方式去怀想已经遥远的丹江口库区故乡。比如韩燕玲常要从高天水这些潦草的笔迹里,寻找一点点灵魂的慰藉。仿佛老家韩家洲,已经变成了这些具体文字和串串数据。
这本记载南水北调中线移民故事的日记,有大量数字和现场抄录,还有高天水每次采访的内容梗概和素材录制长度记录。笔记本封皮已经磨破不少,内芯也有多处泥污的痕迹,每一页文字密密麻麻。韩燕玲每次想起,拿出,总觉得它沉重无比。
此刻韩燕玲在想,如今北京城里的用水,与这个笔记本记载的所有流泪故事真正关联起来了吗?印象中,去年秋天通水时少数媒体虽然有过几篇报道,但在这个任何热门话题转瞬冷却的信息密集时代,很多北京人包括生活在北京城的许许多多外地人,少有知道南水北调工程的,即使有所耳闻也都转身忘掉了。随便问问,有几个人在意北京城地下水位在严重下降呢?有多少关注且在意连同辽阔京津冀豫在内的水源正在锐减的人呢?韩燕玲并不是希望所有北方人对河南湖北丹江口库区百姓因南水北调作出巨大牺牲而感恩,而是经常感叹北京城里很少有人意识到,我们生活中的每滴水是多么来之不易。
扎根、经历、交错、纠结这四个词,在每次打开笔记本时都会在韩燕玲心中放大,越放越大,窒息身心。南水北调中线正式从丹江口水库向北送水那几天,高天水打了好几个电话希望韩燕玲回家看看,她都婉言谢绝了。她在考上大学到武汉读书就暗自决定过,尽量不回已有一大半沉在水里的故乡韩家洲。高天水知道韩燕玲的性子,虽然她不愿回来看乡亲们隆重的送水仪式,但不等于她不希望看到库区人向北送水的影像素材。所以,他把那几天拍摄的丹江口库区百姓江边祭祀资料,复制给了韩燕玲,同时把他的采访笔记本用快递赠送给了她。韩燕玲知道,高天水的心里一直有她,一直视她为妹妹。
现在韩燕玲看着这样一段文字:1958,1973,1983,2010,郧县韩家洲有过四次后靠内迁和移民外迁。从丹江口水库上马到库区水位四次抬升,韩家洲已经缩小为一座遥远而孤单的江心岛屿。传说中韩信母亲的坟墓,也就是韩家洲山顶上的那座高台,也开始飞来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在密集的盘旋低回中发出揪心鸣叫。堵河与汉水依然穿越千山万岭冲来,依然对显得弱小的韩家洲猛烈撞击。只是如今的韩家洲,似乎比从前更从容也更平静。
在阅读这段文字的时候,韩燕玲的大脑里在浮现其他事情:她是惧怕洪水的,她每次回家都害怕渡船翻覆,她总是担心奶奶出门或者回家会在水上出事,她每年汛期都要梦见堵河与汉江夹击她的故乡韩家洲,她常想为什么妹妹小燕那么绝情地发誓打死也不再回老家韩家洲,她听父亲说当年妈妈嫁到韩家洲时哭了三天三夜是因惧怕孤岛的穷与困,她细数韩家洲的姑娘在嫁出去之后很少愿意再回娘家韩家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