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燕玲手机突然响起,是父亲来电。父亲平时很少给女儿打电话,偶尔打电话也只短短几句,比如:奶奶想你了,你跟奶奶说几句话?妈妈想你了,你跟妈妈说几句话?从郧县韩家洲迁移到随县九里坪后,韩燕玲的父亲更加沉默寡言,再加上他在迁移出韩家洲之前头一天腰受重伤,父亲仿佛有了一条让人看得见的可以不开口说话的理由。
在这个周末的傍晚父亲打电话来,这在以往是几乎没有过的事,所以韩燕玲接电话时预感到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她急急问道:爸,您有啥事儿吗?
父亲说:奶奶不见了,一早出门,都天黑了还不回来。韩燕玲心里咯噔一下,先是连说几个不可能,再问父亲:奶奶出门之前,说了要去哪里吗?父亲说没。韩燕玲又问:妈也不知道奶奶去了哪里?父亲说不晓得。韩燕玲追问:总得有什么原因引起吧?奶奶无缘无故出门干嘛?父亲吞吞吐吐:我跟你妈……又吵架了。
韩燕玲问:又吵架了?吵的什么架?父亲说:还是耕田……让出去……。韩燕玲说不会的不会的,奶奶不会因为这个生气的。爸您赶紧告诉兴水哥一声,您让兴水哥打个110电话报警吧?父亲说:兴水在我旁边,燕子,你快回来帮忙找奶奶。韩燕玲回答说:好的我马上就订机票,我尽快赶回来。爸,您先别着急,奶奶不会有事的。要是过一会儿奶奶回了,您告诉我一声,其实这段时间……我非常忙。
父亲叹口气,挂断电话。在迁离韩家洲的那几天,有个晚上从韩家洲老屋墙上取下爷爷的画像时,脚下凳子忽然一个摇晃,父亲重重跌倒在地,把腰给摔坏了。可怜那个移民干部老周叔叔,他硬是一路背着父亲,又是帮忙治病又是一旁伺候。在郧县移民期间,县政府要求移民干部,对每一个老弱病残孕,必须是一对一帮扶,不能让移民受苦。韩燕玲买了两坛郧县老酒去感谢那个移民干部周叔叔,周干部坚决不要。
从那以后,用父亲自己的话来说,他彻底废了,没有力气干农活了。认真细想起来也是觉得奇怪,就在郧县移民开始外迁那段时间,韩家洲出现过好几起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有个老人有天在韩信母亲墓前祭拜时,突然晕倒,不治而亡。怪事连连,在那些不想外迁的移民中一度引起各种猜想甚至恐慌。其实是,少数不想远离故土的人故意给这寻常也有的意外之事,附加了浓厚的个人情感,一份故土难离的真情。
南水北调是国家行动,很多人内心深处明白这是国家大事,决不是一省一市一县一村的小事,更不是哪一家哪一个人的小事。首都北京没有水吃,河北河南大面积缺水,你丹江口水库每年那么多水白白流到汉江、长江,再白白流到了大海,怎么说得过去?再有,当年六百斤重的黄金铸造的武当山金殿,为武当山几百年带来了多少经济收入?六百年后首都北京人其实是向丹江口库区买水喝,凭什么就舍不得卖?当然,这是那些有点历史知识的老辈人开玩笑说的话。
至于像韩燕玲这些早就离开了家乡的年轻人,对南水北调工程还真少有抵触情绪。他们当中希望改善居住环境的人占大多数,希望离开孤岛韩家洲的年轻人不在少数。所以当郧县政府号召他们回家帮做动迁工作时,韩燕玲立即响应。她回家后是这样对父亲说的:爸爸,其实我每次回家来啊,真是比出国一趟还要麻烦得多,光等渡船一等就等老半天,还不说水流湍急提心吊胆。父亲反问:韩家祖祖辈辈,哪个是翻船淹死的?韩燕玲不知道韩家洲历史上有谁因为回家淹死在汉水的,因此被父亲问得哑口无言。
但韩燕玲被母亲的话启发了。母亲悄悄告诉女儿:说动奶奶去。韩燕玲当即悟到韩家洲独有的一个人文因素:在郧县韩家洲岛上,祖母的家庭地位最高。韩信后裔都知道,韩信母亲坟墓位于韩家洲山顶的高台,那决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文化存在。韩燕玲在母亲的提示下,只用了几句话,就劝动了奶奶。
移民到随县九里坪后,屋里家务屋外农活,几乎全靠母亲一个人扛着。改种水田,父亲成为一个旁观者。家里遭遇这么多变故,母亲的担负因此突然加重许多,所以韩燕玲是支持父亲转让耕田的。但母亲坚决反对,只要父亲提起这事她就发恼发怒。本来就话多的母亲如今更多话了,想必每次争吵,母亲的言语一定都像钢针,扎向奶奶。
在韩家洲时,遇到父母吵嘴,奶奶就往山后走,去二叔家回避一下。可现在,韩燕玲的家是一幢两层楼的洋房,奶奶没地方去,虽然可以去韩兴水家,可以去任何一个韩姓人的家里躲一躲,但奶奶自从移民到随县,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得拄着拐杖,她现在走路颤颤巍巍,所以只得关上自己房门。吵架的声音没有不尖锐刺耳的,关上房门的奶奶还是能听清楚儿子和媳妇的大声吵架。
奶奶这次是从晚上一直流泪到天亮吗?奶奶会不会特别伤心想到寻死?或许奶奶这次离家出走不是因为父母吵架,而是因为实在太想念韩家洲了,一个人回往郧县?还有可能是,长期水土不服的奶奶,想到丹江口姑姑家里住上一段时间?想到这里,韩燕玲眼里噙着泪花,喃喃低语道:奶奶,您去了哪儿呢?
韩燕玲手机里有爷爷画像的照片。爷爷在世时曾力排众议让韩燕玲读书考大学,所以她把爷爷当作自己灵魂的指路人。她从手机里翻出爷爷的画像,看着满脸沟壑的爷爷说:爷爷您让奶奶快回家去,让奶奶回家。韩燕玲感到手机屏幕上的爷爷好像微笑了一下,仿佛奶奶已经在他的身边,坐着,或者勾腰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