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片山脉里边,据说母亲生我的时候,她遇到了一群狐狸。母亲被这群狐狸吓晕过去,至于是谁咬断母亲的脐带,我怎么跟母亲分开的,后来都成了一个迷。母亲说,看见我的时候我竟然在笑。但就在我小学毕业那天,母亲走失了。父亲带着乡亲们走遍了附近的山山水水,都没有找到她。母亲为何走失,据父亲说是发了癔症,那天吃捞面,她去地里拔几根葱,就没有再回来。父亲也没有觉得怎么悲痛,找了一块空地立了个碑,上面写着母亲的名字,张云飞。坟里埋着母亲的衣服,据说好多。母亲是一个很爱打扮的女人,长得也很清秀,颧骨很高,两只眼睛充满了狐媚。那几天很多男人都到母亲墓前吊唁,父亲跟我说,都是跟我母亲有一腿的。我很不喜欢父亲的话,因为母亲对我很好,那天我上学的时候,母亲还亲了我,她嘴里总有一股香气。我记得母亲竟然跟了我一段路,那段路有一片枣树林。母亲对我说,你长大了不要回来,就在城里找一个照相的差事。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找一个照相的差事?母亲笑了笑,照相能照到人呀鬼呀仙呀什么的。我说,怎么会呢。母亲说,我要是死了,你能在照相馆里看见我。我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母亲一直在笑。那天有风,母亲的笑声顺着山风跑,我走出那片枣树林还能听见。
后来,我从县里的高中考到了一座大城市的职业学院,学的是摄影专业。毕业后到一家出版社当了摄影编辑。没干几年,那家出版社倒闭了,我就跟几个同学为一家德国广告公司拍广告,赚了一些外国银子,便凑钱开了一家照相馆,当了馆主。我当时还没有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后来选址选到一个地方,门口是一条逼仄的云飞路。我突然想起母亲,她叫张云飞,接着便想起母亲说我要找一个照相的差事。那天晚上,我从装修好的照相馆出来的时候,夜色朦胧,骤然间下起了细雨。我没有带雨伞,就找了一个屋檐躲着。秋天,天气有些寒冷。我就怕冷,尽管我是从山里来的孩子,但城市生活的娇惯让我的那点儿野气荡然无存。有一个老太太站在我身边,递给我一把伞,说,这雨不会马上停的,给你撑着吧。说着,老太太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雨帘中,那身影很像我母亲。我喊了一句,张云飞。那老太太回过头,其实她走很远了,我是个近视眼,恍惚中见她冲我笑了笑,我觉得那就是母亲,因为那双狐媚的眼睛不会走样。我举着那把伞,那是一把油纸伞,支撑起来的一根根细竹像是母亲那一双手,给我遮挡着什么。
几个同学商量给照相馆起个什么名字,我说叫云飞吧。同学们说,太简单了,不能门口这条路叫云飞,名字就叫云飞。我支吾了一阵说,我母亲叫云飞。大家不说话了。开张的那天,已经到了初冬,刮风刮得邪兴,风带着哨声,街上所有尘土都被卷起来。脸皮碰见风,像是小刀子在割肉,生疼生疼。开张需要放鞭炮,可风刮得怎么也点不着火。透过玻璃窗,看到街面上行人寥寥无几,摄影棚里只有几个同学捧场。其实开这张照相馆,同学们是不同意的,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开照相馆。他们都希望我开一家广告公司,德国那家公司还希望跟我们继续合作。我对同学们说,现在广告也不好做了,我有点散金碎银,就是想开一家照相馆玩儿。我设计的这家照相馆里边的背景都是山里的景色,而且是那种远山,看不见人影的地方。觉得站在里边就走不出去,没有任何路可走,四处都是悬岩峭壁。但里边会有些晃动的动物,比如狐狸,比如野兔,比如松鼠。那种感觉很逼真,你进去以后还能感觉到有风吹来,还能闻到树林里的各种味道。
父亲意外地来看我,他就坐在我那架价值十几万块钱的数码照相机旁,翘着二郎腿,抽着烟。我对父亲说,照相没什么好看的。父亲笑着,也不说话,他指着摄影棚后面的背景说,你那背景是哪呀?我安排的背景是一片山林,茂盛而广袤。时间是初秋的黄昏,那一层层的树叶很有色彩,红色的,橘黄色,绿色的,层林尽染。看上去很遥远很真实,几乎能看到山尽头那边的景色。人站在这张山林照的前面,显得很开阔。我说,就在咱家后面那片山呗。父亲摇头说,瞎说八道,咱家后面那座山可没这么好看,都是枣林。我问,您说是哪呢?父亲端详了半天才说,这是离咱家三百里地的一座老山,都是树林子,什么样的树都有。我愕然了,忙问父亲,你从哪里看出来的?父亲走近那张照片,脚步匆匆的样子好像要走进那座山林。他看了许久说,你小的时候,我在那里去找药材,后来你母亲也去了,因为那里的药材特别多。我在那里打死一只狐狸,是红色的。我惊讶地问,为什么要打死它呢?父亲说,因为它总跟着我,我带着粮食。后来我就打死了它,不打死它我跟你母亲都得饿死在里边,因为找不到出路了。我问,后来呢?父亲抽了一口烟说,后来,我就把它的皮毛割下来,回来卖了一个好价钱。我说,您怎么能割它的毛皮呢。父亲说,那是我好运气,狐狸皮是值钱的,特别是红色的狐狸毛。我没有说话,因为父亲在我上了大学后,就到县里开了一家经销皮货的门店。父亲坐了一会儿走了,他说,县城里的皮货店没有多少生意,准备在这里开一家狐狸养殖场,正在找地方。我追出来,问,您还想割多少狐狸毛呀?父亲招了招手,说,我不割了,我雇人割。我说,狐狸现在可不多了。父亲微笑着说,我开了一家养狐狸的园子,够我割的。我不甘心,跟了几步问,为什么非要割狐狸的毛呢?父亲有些不耐烦,说,动物里最好看的就是狐狸。
我回到了照相馆,天色已经晚了。我看见椅子上放着一件皮大衣,脖领子上围绕着一层红色狐狸毛的大衣。我从小就爱抚摩狐狸毛,缎子般光滑,豆腐般细嫩,犹如白雪,也好像是云南玉雕般的玲珑剔透。抚摩的时候,我的手好像在触电,先是手,后是心,都暖融融麻酥酥的。后来我遇到喜欢的女人静茹,斗胆抚摩她那头秀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抚摸狐狸毛的感觉。我知道那件皮大衣是父亲留给我的,他就是这样,做了什么给了什么都不说,让你自己去体味。以前我家的狐狸毛就不少,据说都是父亲去山里采药带来的,母亲说他不是去采药,他就是去找狐狸。我多次听过母亲与父亲争吵,母亲不让父亲到山里去抓狐狸,说,你早晚要遭报应的。后来母亲走失了,父亲就对我说,你母亲说得对,就是那群狐狸把你母亲带走了,是我的报应。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热衷于狐狸,而且还养了一群狐狸,难道单单是为了狐狸皮毛吗?关了门,我就坐在照相馆里,看着作为背景的那片山,还有我设计的各种小动物。那片山其实是我在内蒙古的阿尔山拍的,那天我沿着木栈道往里走,时不时听到清脆的鸟鸣和河水流动击打在石头上的声音。林间,我看见了两只狐狸在石缝中钻来钻去,而且还看着我。傍晚时分,美丽的火烧云挂在阿尔山的顶端,随着风变换着不同的姿态。我看见了狐狸在天上,露出了母亲般狐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