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转年的春天,我去了父亲开的那家狐狸养殖场。在一座湖泊的旁边,周边都是树林子。父亲带着我转了转,看见被白栏杆圈起来的一片草地,有两间矮矮的狐狸舍。二十几只狐狸在阳光下追逐和戏耍。父亲对我说,这里有红狐、赤狐和草狐。我看见了两只红狐狸,很像是我在阿尔山遇到的两只。它们看着我,我总觉得有母亲那狐媚的眼神。我很紧张,隐隐觉得跟红狐狸有一种什么瓜葛。我问父亲,它们吃什么?父亲似乎情绪不高,对我说,就是吃鱼、蚌、虾、蟹、蛆、老鼠、鸟,它们吃的成本越来越高,现在狐狸皮毛也不值钱,我想实在不行就关张了。我问,这些狐狸怎么办呢?父亲指了指远处起伏的山峦说,我就把它们都放了。跟着父亲走的一个工人叨叨,有些人爱养狐狸的,您就把它们卖了,多少还能值些钱呢。父亲回身瞪了他一眼,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我舍不得卖。父亲说着,我就看见那些狐狸聚拢在父亲身边,那两只红狐狸居然舔着父亲的手。父亲对我说,狐狸不像人们说的狡猾和贪婪,我觉得它们挺好的,就跟养狗养猫一样。你喜欢它们,它们也喜欢你。我居然看见父亲说完这句话,其中一只红狐狸眼角有了泪水。
我和父亲在他的狐狸养殖场吃了午饭,就是蘑菇牛肉汤,还有一盘辣椒炒山鸡。父亲和我喝了两杯白酒。父亲说,我不愿意待在这里,我想回去。我问,您还有心思回老家,您出来这么多年了。父亲低下头,你母亲还在那,我得守着。我说,墓里都是我母亲的衣服,您守着干什么。父亲不高兴地说,那也是你母亲的,我在外边待着总觉得心里空落落。我突然很动感情地说,不是还有我吗。父亲看了看我,那一双被刀刻过的脸在紧绷,说,你跟你母亲比,还是你母亲重要。跟你母亲结婚这么多年,我很少在家,一直在外边采药卖钱。后来就开始遇到狐狸,割毛养家。你母亲对我很生气,说我每割一次狐狸毛她就心痛,然后就想跳崖。那天晚上,我带回来三条狐狸毛,你母亲就撞墙,撞得头破血流。父亲说不下去,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我很诧异,长这么大没有见过父亲流泪。我不好劝,就让他这么赤裸裸地发泄。我知道,他让我到他的狐狸养殖场,不是为了看他的狐狸,是为了说这番话。春天的中午阳光很短,就温暖了那一刹那。阳光开始西斜的时候,我觉得父亲的房子有些冷,就开始朝炉子里添柴。我问父亲,母亲是不是还活着?父亲对我说,不知道,应该死了。可我找了这么久,把周边的山山水水都找遍了,也没有她的尸首。父亲喝尽了杯里的酒,顺势就倒在床上。接着,他就睡了。我突然看见两只红狐狸在窗外看着,眼睛盯着父亲。我看见那工人拿棍子轰着它们。它们还是想办法在玻璃那头看着,一边跳跃着一边露出脑袋。我隐隐约约能听到两只红狐狸在叫,其实狐狸是很少叫的,是一种很安静的动物。
初夏来的时候,我跟父亲通电话,父亲说还不想放了这群狐狸,快到发情期了,还想等着下一批狐狸崽。我这个云飞照相馆不死不活地开着,那几个同学很少来,他们都忙碌着各自的生意。德国那家广告公司希望我回去,跟我私交很好的是汉斯,他喜欢我对德国汽车广告的创意,还有我那些具有中国特色、德国味道的摄影作品。我在汉斯那挣了不少钱,每次的摄影作品都会在那获得高价。我犹豫着,是不是关了这个照相馆,但我就是觉得不死心放弃这个我心仪的差事。我就兼职给汉斯干,用汉斯的钱补贴照相馆。汉斯说,真不理解你的想法,在德国照相馆很少了,即便有也是图片社。我不理会汉斯,有时候汉斯也跑来我的照相馆照相,当地人听说有德国人照相也来凑热闹。特别是那些拍结婚照的,每次都要求汉斯拍摄。汉斯拍摄结婚照很特别,那就是必须要有接吻的,有好几次他看见新郎不会接吻就着急,要做示范,被我紧紧拽住。汉斯跟我说,中国人的接吻怎么那么生硬,应该是很浪漫,很有情调的。他那天晚上带来一个中国女人,非要跟我演示一下。结果,汉斯跟那个中国女人的接吻让我看了目瞪口呆。
一个礼拜后的晚上,这个中国女人来到了我的照相馆,就是静茹。
静茹那天穿得很简单,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外衣。外衣前领是暴露的,我发现外衣设计得很合理,因此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外衣不是平面的,而是有了腰部的曲线,而静茹腰部收缩得又恰到好处,承上启下。外衣下端是敞开的,很像是中国的旗袍,于是显示出她的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女人的曲线。她那天跟汉斯来时穿得很西化,那种矜持和高贵,像是个德国女人。静茹说,知道我为什么再次到你这吗?我没说话,静茹指了指,说,我就看中你这幅山林的背景,为这个背景,我穿了这么一身外衣。她说着从挎包里抻出来一条红色狐狸毛围巾,然后围在脖子上。我有些发木,因为她的举动像是一个魔术师,很有表演性。我和静茹正说着,准备开始拍摄的时候,父亲进来了。静茹看见我父亲不很高兴,但没有说话,她觉得这个照相馆应该只有我和她。因为那天照相馆就要闭馆了,她是踩着我要关门的节奏进来的。静茹围上那条红狐狸毛的围巾,站在我设计的那个山林里。我打开设计好的山风,还有鸟鸣,甚至还有远处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声音。静茹看着我,后来她的脸色煞白。我看见父亲走到静茹面前旁若无人地抚摩着那红狐狸毛,吓得静茹直往后退。我十分歉意地说,这是我父亲。静茹不住喊着,谁也不能这么放肆!父亲颤抖着声音说,你这个狐狸毛是难得的上等红狐毛呀,百年难见啊。我这么大岁数只见过一次。姑娘,你这红狐毛是从哪得来的?静茹沉静下来,说是我母亲的。父亲问,你母亲是哪的人?静茹反感了,眯缝着眼睛蔑视地问,我有必要告诉你吗。父亲用乞求的口吻说,我能不能再摸摸?静茹涨红着脸,问我,你这是什么照相馆!对顾客能这么不尊重吗!我哑口,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这么乞求过别人,他是一个宁折不弯的男人。我对静茹说,我父亲是个有名的皮货商,他的职业让他这么做的。静茹愤然地把红狐狸围巾摘下来拽给我父亲,险些拽到我父亲脑袋上。她叨叨着,那好,你看吧,看个够。静茹脱下那黑色的外衣时,我看见她里边穿着一件斑马纹的紧身上衣,透出她不羁的野性。父亲没有因为静茹的蔑视而放弃,虔诚地摸着红狐毛,整个姿态如一个弱智的人。
我用半个小时拍摄完静茹的照片,拍摄的灵感迸发得很快,心想手动,凭的就是瞬间感觉。我用的是24/85毫米的镜头,1/160秒的曝光。静茹倒还是很配合,似乎知道我想拍什么,姿势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是自然地流泻。我的心在跳,特别像一个猎人,在迷茫了多日后看到了追踪已久的猎物,把枪口对准它后又舍不得扣动扳机。静茹也挺兴奋,因为她听见我的快门声与她的心跳相互吻合。父亲对静茹说,我能不能抱你的红狐毛领子拍一张,就一张。静茹的兴致被父亲闹灭了,没好气地对我说,那你不要收我任何费用。父亲连忙点点头,说,那好办。于是,父亲抱着那红狐毛,正经八百地拍了一张相片。事后我洗出来,我发现父亲的脸被红狐毛也染红了,我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荒唐和反常。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走了,我送静茹离开的时候看见月亮像是一把弯刀,云飞街上很清静。道边停着一辆高尔夫,黑色的。静茹问我,那天我和汉斯的接吻怎么样,我看你一直在拍。我说,我发你微信吧。静茹扬了扬眉毛,咱俩加微信了。我说,那天加的。静茹笑了,我都忘了。初夏的夜风还是有些凉,静茹钻进车里给我扬了扬手,说,这组照片尽快给我,我有用。说完就一溜烟开走了,留下两只尾灯在闪烁。我给父亲打电话,问他今晚到我这有事吗?父亲说,我就是想你了。我很想问他,为什么这么痴迷那红狐狸毛围巾,张了张口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