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以举上面这个例子,目的是在说明材料的重要。以后我还要讲一点同类的故事——加添新材料的故事。我们用敦煌石室的史料来重新撰写了禅宗的历史,可以说是考据禅宗最重要的一段。这也是世界所公认的。现在有法国的哲学家把我发现后印出来的书全部译成法文,又拿巴黎的原本与我编的校看一次。美国也有人专研究这一个题目,并且也预备把这些材料译成英文。因为这些材料至少在中国佛教历史上是新的材料,可以纠正过去的错误,而使研究中国佛教史的人得一个新的认识。
就在那一年冬天,傅孟真先生从德国回到中国;回国不久,就往广东担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并办了一个小规模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后来又应蔡孑民先生之邀,担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不久,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旨趣》。因为我们平常都是找材料的人,所以他那篇文章特别注重材料的重要。这里面有几点是在他死后他的朋友们所常常引用的。他讲到中国三百多年的历史学、语言学的考据,与古韵古音的考据,从顾亭林、阎百诗这两个开山大师起,一直到十九世纪末年,二十世纪初年。在这三百多年当中,既然已经有人替我们开了一个新纪元,为什么到现在还这样倒楣呢?傅先生对于这个问题,提出了三个最精辟的解答:
一、凡是能直接研究材料的就进步;凡是不能直接研究材料,只能间接研究材料的,或是研究前人所研究的材料或只能研究前人所创造的材料系统的就退步。
二、凡一种学问能够扩充或扩张他的研究材料的便进步;凡不能扩张他的材料的便退步。
三、凡一种学问能够扩充他作研究时所应用的工具的便进步;凡不能扩充他研究时应用的工具的便退步(在这里,工具也视为材料的一种)。
所以傅先生在他这篇文章中的结论,认为中国历史学、语言学之所以能够在当年有光荣的历史,正是因为当时的顾亭林、阎百诗等大师能够开拓的用材料。后来所以衰歇倒楣,也正是因为题目固定了,材料不大扩充了,工具也不添新的了,所以倒楣下去。傅先生在那篇文章里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提出了三条工作旨趣:
一、保持顾亭林、阎百诗的遗训。要运用旧的新的材料,客观的处理实在的问题。因为解决问题而更发生新问题;因为新问题的解决更要求更多的材料。用材料来解决问题,运用旧的新的材料,客观地处理实在的问题,要保持顾亭林、阎百诗等三百多年前的开拓精神。
二、始终就是扩张研究材料,充分的扩张研究材料。
三、扩充研究用的工具。
以上是傅先生在民国十七年——北伐还没有完成,北伐军事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已经提出的意见。他在这篇文章里面还发表了一个很伟大的梦想。他说我们最注意的是求新的材料。所以他计划要大规模的发掘新材料:
第一步,想沿京汉路,从安阳到易州这一带去发掘。
第二步,从洛阳一带去发掘;最后再看情形一步一步往西走,一直走到中亚西亚去。在傅先生那一篇并不很长的“工作旨趣”里面,在北伐革命军事还没有完成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做这样一个扩大材料的梦想。而在最近这二十年来,中央研究院在全国学术机关内,可以说充分做到了他所提出的三大旨趣。我虽是中央研究院的一份子,却并不是在这里做广告。我们的确可以说,他那时所提出的工作旨趣,不但是全国,亦是全世界的学术界所应当惊异的。
我在民国十七年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方法与材料》,已收在《文存》第三集内,后来又收在《胡适文选》里面。[编者注:即《治学的方法与材料》一文。]我不必详细的讲它了。大意是说:材料可以帮助方法;材料的不够,可以限制做学问的方法;而且材料的不同,又可以使做学问的结果与成绩不同。在那篇文章里面,有一个比较表,拿西历1600年到1675年,七十五年间的这一段历史,与东方的那段七十多年间的历史相比较,指出中国和西方学者做学问的工作,因为所用材料的不同,成绩也有绝大的不同。那时正是傅先生所谓顾亭林、阎百诗时代;在中国那时候做学问也走上了一条新的路,走上了科学方法的路。方法也严密了;站在证据上求证明。像昨天所说的顾亭林要证明衣服的“服”字古音读作“逼”,找了一百六十个证据。阎百诗为《书经》这部中国重要的经典,花了三十年的工夫,证明《书经》中所谓古文的那些篇都是假的。差不多伪古文里面的每一句,他都找出它的来历。这种科学的求证据的方法,就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这种方法与西洋的科学方法,是同样的了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