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大宝每天都要仔细检查他的眼镜。他没有读过一天书,根本没有资格近视,但他有一大盒各式各样的眼镜。它们都是平光的,或者是下掉了近视镜片的眼镜框。他喜欢戴眼镜,这是他唯一不会被人拿走或者损坏的东西。他戴着眼镜在家里有模有样地走动的时候,我觉得他很了不起,像个令人尊敬的学者。我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挺着胸脯从我面前走过去,在门口装模作样地巡视一阵,再挺着胸脯走回来。我想哭。
这几天,我没有去废旧物资收购公司为兰大宝讨眼镜。我很忙。我已经把废旧物资收购公司的人烦透了。我和他们吵过很多次架,把他们骂得够呛。他们目瞪口呆,完全丧失了对付我的愿望。再说,兰大宝的眼镜够多了,那些让我想哭的玩意儿够多了。再说,他又把屎拉在裤子上了。
她在卧室里抹眼泪。我说的是我妈。我没法叫她妈妈,她一点妈妈的样子也没有。我觉得要是我叫她妈妈,她和我都会羞愧,我根本叫不出口。她不是为兰大宝的事抹眼泪,那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是为自己,她又被用工单位辞掉了,她为这个自责。她总是被用工单位炒掉。她总是在自责,真让人受不了。
我替兰大宝洗干净身子,换下的屎裤子泡进盆子里,把他收拾好,腾出手,去书包里取出这个月学校发的助学津贴,交给她。我说行了。她不行,继续抹眼泪。我说行了。她拉住我,口齿凌乱地述说她犯下的错误,眼泪弄湿了我的手。我说有用吗?这样的话你说了多少遍?下一次你什么时候被炒掉?
我甩开她的手,走进夹缝似的黑黢黢的厨房。我想我应该找点别的什么事情来做。她跟在我的身后进了厨房,喋喋不休。我不知道我俩谁是妈,谁是女儿。如果我再大几岁,比如我要是十八岁,我就当她的妈妈,一个单身妈妈,不要任何只会出现在戒毒所里的男人。我他妈真就做一次妈妈,看看做妈妈能把我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数一数钱,再去床头柜抽屉里翻一翻,看看还有没有上个月剩下的零钱,加在一起,再数几遍。”我怂恿她,“也许这个星期他们会让你去戒毒所看他,如果他能够配合治疗的话。他当然能够。他比那些医生的资历还要老,有什么资格不配合?这样你就可以再犯一次错误,买些戒毒所不让带进去的东西给他了。”
“你要我买什么?”她惊慌地问,“我要买吗?”
“为什么不?K粉,大麻,摇头丸,冰,香港石,四号,随便什么都行。”我恶毒地说。
“我怎么带进去?他们会检查的。”她胆怯地说,“上一次,他让我给他带点联邦止咳露,我没敢,他很生气。”
靠,她为什么不带支手枪去?那样更刺激,我敢保证戒毒所里会热闹一阵子。还能怎么样?有这样的父母,我正常不了。
我撇下她,揭开锅盖。锅没洗,锅沿上有一圈肮脏的干涸米粒,能看出那是早上残留下的。我想完了,兰大宝中午吃什么?他不会又去社区门口的食品店,堂堂正正地从人家的柜台里拿薯条包,被人撵得满地乱爬,或者去城中村改造工地上给人当口淫角色,换半盒人们吃剩的盒饭了吧?
“晚上咱们吃什么?”她四下看,像在找什么。
“那得看我们有什么。你中午没给大宝做饭?”我能肯定,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
“我忘了做饭。要不要问问大宝?”她朝厨房外看了看,有些拿不准。
“哪一次他答上过?你为什么又不给他做饭?你是不是觉得他营养过剩?”我接了水洗锅,没好气地说,“他要吃牛郎星,你摘得下来吗?他要吃麦当劳,你肯花那个钱吗?家里有多少钱你不是巴心巴肝地往戒毒所里送?兰大宝不是你的孩子,‘他’才是。”我认为她应该离开厨房,否则我没法转身,反正她会把一切应该做的事情都忘掉,只是沉浸在无休无止的自责中。“你能不能自己拿一回主意?你是当妈的,不是我。”
“你说得对,我是当妈的。今晚我给你们做饭。”她被我的话提醒了,探头往水池里看了看,又低头在脚下的一片水渍中寻找着什么,好像那里有两块一毛一斤的抛光糙米或者一块二毛以下打蔫的油麦菜。但显然没有。她花了很长时间来想这个问题,一脸困惑。然后她在逼仄的厨房里用力挤开我,去开碗柜。
我手里的锅被挤掉在水龙头上,这没什么,碗柜的门被她拽了下来。她说哎呀,不知所措地看手里拎着的半扇碗柜门。没等我接下她手中的那块破木头,她又叫了一声。
“钱呢?你刚才说钱,钱在哪儿?你交给我了?你没有偷偷拿回去吧?你买什么不该买的东西了?”
她慌里慌张地抓住我。她把我刚换上的干净衣裳抓出了几只手印,把我的胳膊都抓疼了。那半扇门砸在我的脚上。你可以想象事情有多么的糟糕。
晚饭还是我做。会出现奇迹吗?我找她要了几块钱。我挣的,交给她,她忘记了。我指点她找到它们,再要回来,这样,她这个家庭主妇的身份就能够得到确认了。她不大情愿地数了好几遍钱,找出几张脏兮兮的零头给我,好像钱是她挣的,我要拿去乱花似的。
我捏着几块钱,穿过乱糟糟的城中村,去菜场,顺道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
你知道城中村这种地方,这里的居民和我一样,也是外来户。这座城市的居民全是外来户,但要分你是无产者还是有产者。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有自己的麻烦。我也有。我是说,无产者兰小柯和她的家庭当然会有麻烦。
我闯进一栋肮脏的自建房,踢开半掩着的门,一股臭烘烘的臊味差点儿没把我冲倒。两个染了头发、脸色暗黑的年轻打工仔脱离纠缠,从床上跳起来,连忙提裤子。其中一个懵里懵懂地说,你来了?
我一句废话也没有,走过去,抓过电视机的插座线,从怀里摸出一把生锈的剁骨刀,用刀刃慢慢地锯电线,锯了十几下,电线断了。
“兰大宝跑掉了,要砍你们,姐没有理由。”我把断掉的半截电线头丢在肮脏的床上,它像一条困惑的蛇舒展开,“下次你们谁再敢把兰大宝往罐头屋里拖,不管他屁股脏没脏,姐会用这把水版张小泉生割下你们的头。听明白了?”
我是说,城中村有的地方,有一种被称作罐头屋的自建房,有时候它们每平方米住着三个人,这里的人们通常很孤独,暴菊有时候不算强奸,但如果被暴菊的是你的亲哥哥,那就不一样了。
我在厨房里做饭。我让兰大宝站在我身边,让他给我唱歌。我在菜场买了几个已经下市的土豆,为这个和卖土豆的小贩吵了一架。当然我没有饶过他,离开的时候多抓了一个土豆。我给兰大宝做他喜欢的土豆烧鸡架骨,上周买的一只鸡架骨,我们还能吃两次。
至于她,她最好坐在屋里别动,免得又做错了什么,那样我们就得再做错一些什么了。
不要一点点,我要非常多;
父母都爱我,作业都及格;
鼻头没粉刺,邻桌是大帅哥;
做错事情没人说,想去天堂能搭上车。
我写的歌。兰大宝唱得不错。他本来就不错,如果“他”和“她”怀他的时候小心一点的话。
“你没有夸奖我。”兰大宝不高兴。
“亲,别那么没出息。难道你不是天下最棒的靓仔?你敢怀疑你不是?不怕我不高兴?”我觉得我可以多放一些油。地沟油吃不死人。“下次不许再去罐头屋,谁夸你聪明你也别去。”
“你没有夸奖我。”兰大宝很犟。
“我真的不高兴了。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现在让我来惩罚你这个垃圾宝贝。”
我放下油瓶,用沾满油垢的手捧住兰大宝像一只烤红薯的脸,狠狠地摇晃他,直到把他摇得晕头转向。
“天上会不会掉下一个人,那个人是我?”兰大宝受到鼓励,很兴奋。他摇晃了一下,努力保持住平衡,不肯放弃地继续问他的天才问题。
“等着,掉下来了我再告诉你。”锅烫了,我们都饿了。
“他们说,我是靓仔。那个人就是我。”兰大宝非常固执,他往我身边凑,希望我像妈妈一样搂住他。
“去把眼镜戴上,戴那只黑框的。我要下锅炒菜了,你必须戴上黑框的我才能把菜炒熟。”我把兰大宝从灶台边推开,我有的是办法对付天才,我才不会崩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