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唱团的小鸟们矜持地从指挥办公室门外鱼贯而过,我看到朱星儿向我投来同情的眼神,好像看着一只折翼的同伴。真让人受不了。
我站在指挥办公室里,左渐将站在我的对面。我知道,有些事情你想摆脱,可就是不可能。难道人们就这么迫切地需要我这种命运的弱者来做他们衡量善意拥有量的天平吗?
你猜对了,歧视和流感病毒一样,如今有了进化后的变种。不是抛弃,是关怀。就是说,你要是不幸做了这个社会的底层人,你就中了头彩,任何时候都摆脱不了不恰当、让你不舒服,因此你决定不需要并且厌恶,但又怎么都甩不掉的关怀。
“我没打算百鸟齐鸣,我不做你的和弦基础,我不参加合唱团。”我毫不领情地看着他说。
“暂时你还参加不了。”左渐将一点儿也没有照顾我的面子,面无表情地说,“我说的是演出。我们先试试你在外声部能干点儿什么。也许我们能试着调整一下伴唱声部,替你在那里找个位置。也许行,但很难说,我尽量把期望值降到可以容忍的程度。”
“我现在可以回教室了吗?我的作业还没交。”我不想在装腔作势的合唱团指挥办公室里继续接受污辱。我打算离开这里,如果他不在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拽着我的小辫把我拖回来的话。
“记住,别抢着发声,先训练你的内心听觉。”他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什么地方,沿着自己的思路说,然后转回头来。“我们今天学习新的八小节,结束的时候会复习上周教的内容。注意你身边人的嘴型,注意她们对发声器官的使用,注意她们对调式的把握。如果胆子不够大——这好像不是你——头一个星期,你用耳朵。你可以试试闭上眼睛,仔细听。”
我笑了一下,我想到了周星驰。百合合唱团是女子合唱团,团员全是女生,没有帅哥,我不会闭上眼睛。但他没笑,根本不管我在想什么。
“我们练习的这个曲子是一个非洲音乐家写的,他和那些角马、猎豹、大象一样,从没走出过肯尼亚草原。”他又转过头去朝窗外看了一眼,我也朝那里看了一眼。那里什么也没有。
“试试你能不能听见它们。”他收回视线,犹豫了一下,“闭上你的眼睛,让心慢下来,注意听,”他停了一会儿说,“再听,”他说,“继续听。在你全部放松,感觉不到身体存在的时候,慢慢启开你的嘴,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瞪大了眼睛,该死的。我觉得左胸的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咯噔了一下。我盯着他,他却转过身去,走回到桌边去拿起振动着的手机。这个不要脸的俗人。
朱星儿为我的加盟欣喜若狂,她在我走进练声房别人没留意的时候伸过手,偷偷捏了我一下。合唱团的小鸟们在鼓掌。我快速地看了一下左渐将。
“她们在欢迎新成员。”他看着我,用平静的口气说。然后他转过身去,走到练声房的中央。那里有一把孤独的掉了漆皮的破椅子。
“你们都知道了,这是一支风格化的曲子,一首来自非洲大草原的歌曲。没有人比非洲人知道大自然的神秘力量。”他扶着椅子的靠背,显得弱不禁风,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掩饰住两声轻咳,手揣回裤兜里。“你们会发现,在使用自己的声音时,它会发生奇妙的变化,几个声部互为照应,整首歌会产生无限关联。”他有一张过于冷静的灰暗的脸,但他的手势却是夸饰的。“我要你们注意象声词,动物警觉的声音、植物生长的声音、阳光穿过溪流的声音、雨水和风声。我要你们记住一个词,挣扎。设想一下,歌唱的不是你,是你的心脏。”他根本没有什么心脏,他在向他的团员们撒娇。“在开始练习之前顺便说一句,今天没有巧克力。这个月花销太大,我的赞助人已经生气了,她威胁要断掉我的干粮,也就是香烟。你们知道,这是我唯一保留的坏习惯。”他真的在撒娇,他甚至因此向他的小鸟们眨了眨他有些虚肿的单眼皮。“所以,练习完了以后,请你们心无旁骛地离开,别用你们埋怨的眼光看着我,那样我会受不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小鸟们开心地笑了。练声房里荡漾过一阵风。肯尼亚大草原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像一头走错了家门的傻兔子,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他就像一个巫师,而那天的我始终没有张开过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