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儿子名叫苏飞白,十七岁,正读高三。现在的节令是下午五点半放学,六点左右到家。所以,这个时间段她是警醒的。今天,苏飞白都进屋了,她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直到他把书包“咚”地扔到地上,她才一下子从沙发上直坐起来:“几点了?怎么才回来?”苏飞白坐到地板上,一脚把书包踹出挺远,问她:“你去,还是不去?不去我明天就退学。”她眼睛盯着被踹出很远的书包:“你们这是合起伙来逼我啊。”苏飞白上前抓住她的手,几乎声泪俱下:“不是逼你是求你,妈。”她点了下头:“我去,明天就去,你快写作业去吧。”
她叫梅芸,四十五岁,个体经营者,开了间小饰品店,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她知道儿子今天是自导自演了一出“苦肉计”,他不会真的退学,全校排名第六,班长,自我感觉好着呢,怎会舍得退学。可有什么办法呢?让儿子天天去医院伺候病号,也不是她愿意的,作为母亲,她比烤在热锅上的蚂蚁还难受。
苏飞白很聪明,知道母亲的软肋,只要给她合适的台阶,她自己会走下来的,他今天的表现软硬兼施张弛有度,阶梯搭得很成功,她肯定就坡下驴。
其实,她已经无需台阶,就是百丈悬崖,也会跳下来。她心里清楚,这是迟早的事。
苏飞白每天放学去医院伺候的是他父亲,也是她前夫,苏牧之,五十一岁,公务员,因为突发脑出血住了院。
因为是前夫,所以梅芸极不情愿去医院护理,也没有这样的责任和义务,更主要是没有这样的心境。所以,就一直是苏飞白在医院照顾着。她觉得前夫不值得她这样去付出,甚至觉得这是他的报应。可惜,他现在昏迷不醒,不知道他所倾慕的那些野花野草们连面都不露,还得过气的黄脸婆来伺候他,否则,疼的就不是脑袋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似乎舒服了许多。苏飞白见她答应了,捡起书包,一溜烟儿钻进自己屋里去了。
早晨,梅芸醒得很早,外面已有曙色贴着墙壁和窗帘爬进屋来,各种车辆开始在马路上睡眼惺忪地奔跑,扫马路刷刷有节奏的声音也一点点逼近,好像就要到楼下,可就差那么一扫帚,总也扫不到,让你的心就一直那么吊着。
她已经一年多没看见苏牧之了。离婚后,除了因为苏飞白和街上偶尔的相遇,她从没主动联系过他。他的手机,办公室电话,几乎所有和他有关联的东西都在那天,从民政局大门出来的片刻,从她生活的号码簿上删除了。如果说还剩下什么,就只有苏飞白这个带有他明显印记让她无可奈何又束手无策的“东西”了,如果有可能,她很想让他回到自己的子宫,再重新生一次。
街上凉风习习,像城市半睡半醒之间痛苦的呼吸。医院这时果然很静,和她预料的一样,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走动,脚步轻飘飘的,像失去了肉身的灵魂。她推开大门时,前台值班的护士小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进来了谁。
梅芸拾阶而上,层层坚硬的水泥台阶规范着她脚步的节奏,虽然脚后跟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但黑色高跟鞋还是被踩得发出凌乱的闷响,像不敢大声释放的咳嗽。上到五楼,找到509病房,梅芸站住:透过门上寸把宽的玻璃条,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他,在各种管子的包围中,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头上裹满了雪白的纱布。
梅芸轻轻推开房门走到床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脸如同一张白纸,好像已经没有了衬托皮肤底色的血液。今天,白,第一次让她觉得是多么可怖的形容。他的眉毛仍然很黑,也还浓密,但在他轻薄的面目上已经显得有些突兀。他的人生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他的时间就只有夜晚了。梅芸就这样站在床头,泪水突然像不受约束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顺着鼻梁嘴角奔流而下,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伸手到皮包里找面巾纸,却怎么也没摸到,慌乱中,只好扯起横盖在苏牧之身上的白床单的一角胡乱拭了拭。
曙光渐亮了玻璃窗,医院独有的气味慢慢苏醒,雪白的墙壁如同固体马福林片被雨水泡开,味道一波一波地从不同方向飘过来。
病房门开了,医生开始查房,见她脸孔陌生,问:“家属?”她顿了一下,点点头。“几床的?”“三床。”护士们测体温量血压,记录仪器上红红绿绿的那些数字,忙乱而有秩序。最后,医生翻开苏牧之的眼皮,用小手电筒照了一下,走到门口,回头说:“苏牧之家属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都走了出去。梅芸等了会儿,来到医生办公室,问:找我什么事?医生看了她一眼,她的问话完全不像一个病人家属的态度,倒像是对一个在情感中自己并不满意的追求者的语气。梅芸没有觉察出自己的不正常,静等着医生答复。她不是不紧张,是无法表达她的紧张,她觉得思想老是飘忽不定,让她无法抓住。好在也没什么生命攸关的重大决策让她当下拍板。医生只是想和她商量,换一种好些的进口药给苏牧之用。梅芸点头同意,一切都听医生的,好像苏牧之是医生的什么人而不是她的。
医生姓郝,很吉祥的姓,非常搭配医生的职业。梅芸也向医生问了苏牧之的大概情况,对方和儿子苏飞白说的出入很大。他脑部的淤血不能完全处理干净,所以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也不知道能不能醒。现在更多的是取决于他自己的吸收能力,而不是医生的治疗水平。这是郝医生的意思。
接下来,郝医生倒是给了梅芸一个建议,让她有时间多和苏牧之说说话。用一些很美好的事情来刺激他的大脑,比如:初恋,升迁,儿子,等等,肯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梅芸认真地听郝医生的建议。郝医生最后说:“就这样了。”梅芸问:“就这样?”郝医生点点头。
梅芸在来医院之前,并没想到他的病情这么严重,是苏飞白故意淡化了这件事。她回想,苏飞白在医院护理他父亲这段时间,很少对她说父亲的病情,只偶尔说说今天苏牧之吃了什么水果,什么米糊,打了几瓶点滴等。看来他早有戒备,怕吓跑了梅芸。这个狡猾的东西!梅芸一直觉得苏牧之只是正常的脑部手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那也不要紧,只需要耽误她几天的工夫,为了儿子嘛,总得做出点牺牲。
没想到,儿子所谓的他爸爸吃什么水果什么米糊,原来一直是鼻饲流食的。现在这样的情况,让她一时有些张皇失措。就是说,为了儿子,她得做打持久战的准备。苏牧之可能一两个月醒不过来,也可能一两年醒不过来,甚至一二十年醒不过来。那自己岂不是要搭上下半辈子的人生?这到底是谁的报应!梅芸站了大半天,终于感到体力不支,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整个身子也松垮垮地堆在那里。
护士进来开始一床床地挂点滴。轮到苏牧之时,梅芸清楚地看见了针管里的回血,红红的,像在示威:老子还活着。梅芸的脸色不比苏牧之好到哪去。苏牧之挂上点滴半天,梅芸才突然想起他还没有吃饭。她拿起暖水瓶出去打水,开水已经没有了,再烧开还需要一会儿,她只好在邻床的暖水瓶里倒了一碗水,冲了一碗米糊,在护士的协助下,用针管推到苏牧之胃里。一瓶瓶药水几乎也以同样的方式,流进了苏牧之的血液里。
苏牧之安安静静地躺着,身体仿佛干涸贫瘠的河床,或者结痂的旧伤,再多的水和鱼也无法让他恢复光洁润滑的原状了。
这一刻,她觉得苏牧之很可怜,自己也很可怜。也只有在这一刻,一切计较、度量、猜忌都变得毫无意义。离婚以来,她从没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过他的脸。她几乎不敢认眼前这个躺着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