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拱出来，灰不溜秋的天空放亮了。行驶在公路上的这辆红色桑塔纳，瞅着虽说不显眼，招牌倒是抢眼，这你从车身上贴出来的两行大字就能看出门道：鸟儿是人类的亲密朋友，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这辆普桑是省林业厅直属的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的专用车。方撰，喝水不？坐在司机旁边的夏樵回过头来问，手里举着一瓶矿泉水。方撰说，不渴，谢谢。夏樵眼见奔五十岁去了，长方脸，鼓鼻子，戴副近视镜，眼下干着协会专职秘书长的差事，是协会的重量级人物，说话有听众，办事有市场，出门有落脚点，身上可以让听众点播的节目也着实不少。司机姓王，都叫他小王，留着小平头，大个子，模样结实。坐在后面的方撰，叫方研国，中等身材，宽脑门，眼睛不大，颧骨不小，戴顶银灰色旅行帽，以前在市文化局上班，现在的身份是自由撰稿人，夏樵和小王都喜欢喊他方撰，说是上口，听着比叫方研国，方撰稿人有味道，能透出亲切感来。
今年是省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开展的全省爱鸟月活动十周年，方研国作为特约观鸟嘉宾再次与协会合作。方研国初次与协会亲密接触，倒不是像今天似地下乡观鸟，而是通过关系，借助协会这块牌子，推销他的散文集《翅膀上的音符》。二十万字的一本书，内容全是写鸟类的，夏樵帮着卖了五千册，得了一点提成。打这事以后，夏樵就跟方研国搞熟了，常有来往，偶尔小酌。这次下乡观鸟，选了四个县，出来前夏樵逐个县都打了招呼，把活动内容和时间安排等事宜大致说了说。现在赶往的南城县是此行观鸟的第一站。夏樵递来一根烟说，提提神，呆会儿到了县里，还得跟他们肉搏战呢，你也见识一下南城县的酒文化，准保叫你以后写书不愁没材料。方研国晓得夏樵说的肉搏战，就是在酒桌上较劲。方研国的酒量，一般情况下，八两以内不耽误敲键盘和按快门，过了这个量，喝到啥火候醉，就全靠临场发挥了，超水平时，有过一斤半不醉的记录。至于说夏樵到底能喝多少酒，方研国从没试过他，不过有一回听夏樵自己说，喝了一斤六两烧刀子白酒，还能跟人合作将《夫妻双双把家还》唱下来，当时方研国心里一阵哆嗦。小王摇头晃脑地说，方撰的酒量，我可是拿到准谱了，到时跟那帮人死活有一抡。一阵闲聊过后，南城县的影子就闪现出来了。
到哪了，夏秘？夏樵道，这就到你们林业局门口了，嘿，看见你了，秦局长。收起手机，夏樵回头对方研国说，瞧见没，前边门口冲咱招手的那个人就是秦局长。车子离林业局大门口已经很近了，方研国的脸靠近车窗，嘀咕了一句，是个女局长呀？夏樵回过头，皮笑肉不笑地说，等会儿，你就知道这个女人顶几个阿庆嫂使了。
桑塔纳进院后刚停稳，留着短发，大眼睛，身段看不出走形，只是面相多少有点沧桑的秦局长，小跑几步来到车旁，替夏樵打开车门。方研国从夏樵跟秦局长打招呼时的嘻嘻哈哈看，知道他们是老熟人了。我说秦局长啊，这回你可是搞错了，我这个秘书长，可不是此行的首席执行官，这次唱主角的人是这位先生。来来，我给你们二位搭个桥。方研国见女人看过来了，赶紧笑了一下。夏樵说，这位就是在全省，不对，是在全国也有一号的大作家，此次我们协会特约的观鸟大使，方研国。夏樵几句上台阶的话，把方研国忽悠过了秦局长的头顶，方研国有些不大自然。夏樵接着介绍，我说大作家，这位就是南城县家喻户晓的女强人，曾三次获过省三八红旗手称号，响当当的林业局局长秦玉芬女士。秦玉芬逢场作戏，冲着方研国伸出手，热情洋溢地说，哎呀方大作家，欢迎呀欢迎，你的大名，我们可是久仰了，今天你一来，我们南城县算是提前过年了。方研国有点别扭，他伸出手，应付道，您过奖了，秦局长。接下来，方研国又跟一个姓吴的副局长，还有另外几个人也都握了手。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林业局的办公楼，来到二楼的一个小会议室。一个姑娘，正忙着往茶杯里倒水。小王走进来，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掌中宝摄像机。每次跟领导出来，小王都充当兼职摄影师。方研国走过去，问小王卫生间在哪里，夏樵听见了，对小王说，小王，你领方撰去一趟。等小王把方研国带出会议室，秦局长贴近夏樵，小声问，老兄，午后，能走成吧？能走成，我可就按咱们事先定好的计划往下进行了，不然及早做调整。夏樵背着手说，走成走不成，那得看你在酒桌上使多大劲了。秦局长说，酒桌上的事，你放心，除了传统的老节目，又添了新内容，绝对做到有来无回，一网打尽。夏樵捏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问，是吗？我这条老鲇鱼，你们也逮？秦局长说，我们哪回逮到你大秘书长了？您哪回不是漏网之鱼呀！夏樵听后，脸色得意，问，你们又开发出啥节目了？秦局长卖关子说，现在告诉你，就没新鲜感了，还是呆会儿酒桌上亲眼见吧。夏樵笑着，话里有话地说，不够意思呀，大老远的跑你这儿，你也不留我们住一夜？秦局长妩媚一笑，压低声音说，有本事，下回你单独来，让你住个够。夏樵笑出了声，脸上有几分陶醉，像是已尝到了够的滋味。方研国方便回来，被安排坐到了指定的上座位置，被夏樵和秦局长夹在中间。方研国把笔记本电脑放到桌上，屋子里一下子静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到了秦局长身上。
秦局长开了口，她对几位领导的到来，再次表示了热烈欢迎，主客一起鼓掌。往下她说县长和县委书记，要不是这会儿都给会议缠着，早就赶过来了，于是就代表县里领导，再一次欢迎省有关部门的领导亲临南城县指导工作，掌声再次响起。秦局长说，我得跟几位领导说一下，今天咱这不是什么会，就是赶午饭前，领导们歇脚这点时间，把最近县里有关鸟的一些事，向几位领导汇报一下。秦局长嘴皮利落，讲起来有重点，有细节，有手势，一口气就把半个钟头用过去了。其实这半个钟头里，秦局长只讲了一件事，就是在顺和乡一所小学校里有几十棵树，每棵树上都有几十个鸟巢，鸟的数量至少在一千只以上，群起群落，场面壮观，成了小学校里的一景。这些鸟，虽说不是珍贵的国家一类保护鸟，却也是近年来在南城县不多见的银肚灰。秦局长说，学校里的师生，爱鸟意识都很强，时刻保护鸟不说，还从家里拿来粮食喂鸟。方研国熟悉银肚灰这种鸟，曾就这种鸟在繁殖期间，群居群觅的团队现象，写过一篇很抒情的散文，所以在秦局长介绍情况时，他感觉窗外似有一群银肚灰在叽叽喳喳，叫得他心里发痒，真有种马上去顺和乡观看的冲动。这几年在外头跑，银肚灰方研国倒是常见，但都是零零星星，仨仨俩俩的规模，顶多是两位数的一小群。像秦局长说的成群起落的大场面，别说没亲眼见过，就是听，都很少听到。方研国心里的愉悦都涌到了脸上，他想在这头一个落脚点，就能看到一千多只银肚灰，实在是让人想不到啊。正题扯过去，大家都放松了，会议室里的气氛挺像家庭聚会。方研国问秦局长，我们什么时候去顺和乡那所小学校看看，我要好好拍几张照片。秦局长说，等吃了饭，下午就去。
一行人来到了小人缘酒家，进了春荷塘包厢。秦局长对方研国说，大作家，我们这小地方，不比你们省城要啥有啥，今天喝好喝不好的，您可得多担待。方研国还在想顺和乡小学校里的银肚灰，眼神有点散，忽听秦局长冲他说话，就赶忙说，您客气了秦局长，我可不是什么美食家，窝头咸菜，照样能吃出香味来。秦局长笑着说，哎呀大作家，你可真会说笑话。夏樵说，秦局长，今天你要是把大作家照顾蔫了，你南城县这点事可就难产了，甭说上《人民日报》戏不大，就是在你们的市日报上，怕也见不到几个字呀！秦局长说，夏秘书长，照您这么说，我们南城县日后能否走向全国，是要看我今天的表现喽？老天爷哟，责任重大了，吓得我这就出冷汗了。方研国说，秦局长，小学校里的那些银肚灰还真有文章可作，搞好了不论是新闻特写，还是纪实散文，都有可能上《人民日报》。秦局长情绪激动地说，哎呀大作家，我们的鸟儿，要真能飞到《人民日报》上叫唤几声，那今后我们南城这个小地方，可就处处是春天了。
这工夫一名服务生，手举一个大托盘进了包厢，把盘内的八个小碗，分别派发下去。秦局长说，夏秘书长，方作家，这是他们酒家新近开发出来的迎宾汤，正餐前的一个小插曲，请诸位品尝。汤是清汤，色泽淡黄，内无一丝浮物。夏樵不把自己当外人，首先尝了一口，扬起脸来说，嗯，看似清汤无奇，却是无声胜有声啊，好味道。吴副局长放下汤勺，用餐巾纸沾着嘴说，这是道滋补汤，原料是野生山角蘑，野生长岭参，野生地黄果，野生天麻，野生小白葱，野生老家姜，还有野生……这么说吧，不下十几种。方研国在饮食上的见识，远不如他对鸟类有研究，刚才夏樵夸奖汤好喝时，他并没往心里去，只当是夏樵在逢场作戏，拿客气话买东家笑脸。可是听了吴副局长一席话，才把这一小碗汤看到眼里去了，再次喝汤时的表情，就不是马马虎虎的样子了，每一口都品得很细致，很投入，很回味，生怕把汤里的独特美味，品到远离记忆的什么地方去。
秦局长偏过头来问，大作家，味道赶不上城里的吧？方研国说，好味道，确实不一般。汤碗不大，汤勺更是小巧，大家几次动作后，就都喝出了碗底。迎宾汤之后，上来的是一碗羹。秦局长介绍说，这碗羹，名为助酒羹，是用野生燕窝，野生鱼翅，野生海马，野生海参，还有野生……秦局长说到这，猛然意识到省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专职秘书长夏樵看过来的眼神有暗示，马上就心领神会了。改口说，瞧见没，今天见了野保的领导呀，我都激动得昏了头了，连说话都离不开野字了，来来来，大家来。夏樵说，秦局长，我看你们南城县的饮食文化，名堂是越来越多了。秦局长一副主持会议的表情说，夏秘书长，这个新开发的项目是三件套，汤、羹、煲，在这羹后面，还有一煲，叫开心煲，用过汤羹煲，酒宴才算正式开始。羹的味道，自然鲜美，夏樵啧啧称赞。没多久，又上来了开心煲。开心煲，是用几种水果和时令蔬菜调制而成，其味道也令人回味。用过汤羹煲，八盘造型各异的凉菜，变戏法一般上了桌面。夏樵拿起筷子，指着一个盘子，笑眯眯说，方撰，这盘菜，我来给你介绍，它的原料取之牛马驴身上的宝贝之物，是南城县特色菜之一，菜名叫三兄论鞭威，你可得多吃点。秦局长笑着，接上夏樵的话茬说，夏秘书长，现在这道特色菜，换称呼了，不叫三兄论鞭威了，改叫三鞭峰会了，夏樵哈哈大笑，方研国虽说没乐出声，可是脸上的内容，也值得玩味。
一个服务生打开一瓶防伪包装的五粮液，走过来给方研国倒酒。方研国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眼皮子底下，喝酒的家什有点怪，一个小盘，少说能装一两酒；一个小盅，就是那种八钱盅；一个杯子，盛二两酒没问题，方研国心里一下子就有了压力。夏樵说，秦局长，您剪彩吧。秦局长站起来，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单兵较量，从方研国开始敬酒。方研国要站起来，叫秦局长说坐下了。秦局长侧着身子，两手端着小盘子说，方作家，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对初次见面的客人，我这东家得敬您一个盘、盅、杯。夏樵瞅着方研国，比比划划地说，这是此地的传统节目，想当年我来，也是这么招呼的。秦局长说，大作家，我这一盘的说法是，你一盘，我一盘，初次见面人有缘。说完，跟方研国碰了盘子。方研国吸了一口气说，谢谢秦局长，就把一盘酒喝了下去。桌上的人鼓掌助阵。今天照旧喝果汁的小王，把两只拳头举过头顶，使劲摇晃，方研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秦局长放下小盘子，又拿起小盅说，我这一盅的说法是，你一盅，我一盅，上下行动心要通。吴副局长冲夏樵做了一个鬼脸，夏樵嘟着嘴，挤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喝过这一盅，方研国就把这个嘴上振振有词，看样子酒量也不错的女人，当个出戏的人物不敢小瞧了。大作家，我这一杯的说法是，你一杯，我一杯，女人真情你别推！方研国脸上一热，心想好一个周旋高手啊，连个退路都不给留，索性抖出一身爽快，什么话也不说了，碰杯后一口干掉。吴副局长咧着嘴，冲方研国竖起大拇指说，够意思，一看咱方作家，就是个义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