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做了中饭,又拆拆洗洗搞了半天卫生,吃了晚餐,等到保姆来后,宁婧才离开娘家。她直接去了群艺馆。宁婧大学毕业考入市群艺馆,分在馆里的群众艺术学校当舞蹈老师。新建的群艺馆办公大楼每晚灯火通明,舞蹈、声乐、器乐、书法、美术等各种培训班将几层楼上的教室挤满了。宁婧教三个班的民族舞,每个班一周两个晚上。学员们一色的中老年。中国人富裕了,开始追求有品位的娱乐和健康,来学习唱歌跳舞的多了。因此,很多城市群众艺术馆的培训生意都异常火爆。
教室里音乐悠扬,早到的学员在热身,身着练功服的大妈们将长短不一的大腿搁在墙边横杆上,朝墙壁倾压身子、聊天。她们来宁婧班上时间或长或短,长的好几年,短的几个月。宁婧为学员们准备了几本大相册,刚来的学员都会要求塞进一张照片,之后,她们不同时期的演出照、练功照会陆续加进去,让她们从这些照片上看到自己的变化和进步——体型上的,也是精神气质上的。和馆里其他舞蹈老师比起来,宁婧班里的学员总是最多。
宁婧进教室时,学员们差不多到齐。按惯例,先组织学员练身韵,学员们跟着她,随音乐节奏将基本动作连贯着练习。她们刚才的话题仍在继续:受班长黄芹邀请,几个尖子学员一起参加了黄芹单位的节目,在区里的汇演中却只取了第二名。参加的学员都有些不服气,因为她们的舞蹈明显比那个第一名要好。黄芹说:“晓得是这样,当初就该要轩伢子多甩她几次。”
学员们“轰”的一声笑起来;六十岁的张姨将一个云肩转腰笑得没做下去,跌跌撞撞走过来推了黄芹一把,笑骂道:“讲这种话,这哪里像做娘的!”
宁婧也笑了。黄芹说的这个“她”,是指区文体局的专干,也是这次汇演中舞蹈节目类的主评;而轩伢子则是她儿子。黄芹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两个儿子模样差不多,脾气性格迥异。大儿子腼腆,见到女孩子就脸红,而且手很紧,从不乱花一分钱,快三十了还没正经谈过女朋友。小的轩伢子却是没几天就换女朋友,花钱如流水,动不动就送女孩金项链和苹果手机,谈了四五个,个个都吃住到一起了,做母亲的每次以为儿媳妇靠得住,到了边边上却被他甩掉,那些女孩自然又哭又闹,最后还是拿他没辙。那专干正是被轩伢子最近甩掉的那个。
下了课,宁婧开车往婆婆家。女儿平日放在婆婆这里,每天上幼儿园,都是公公婆婆接送。今天周末,宁婧接女儿回家。客厅里电视开着,没人看,婆婆歪在沙发上打瞌睡,女儿玲玲在茶几上搭积木。看见宁婧,玲玲丢了积木,叫着妈妈跑过来,宁婧张开双臂,将女儿搂在怀里,在她额头亲着。婆婆醒了,搓着脸站起来。宁婧叫妈,问:“爸呢。”婆婆说:“睡了。”公婆都是早睡之人,宁婧不想久留。婆婆去厨房拎了两把小菜,一块瘦肉,用塑料袋装了,叫儿媳带回去。宁婧拿了,牵女儿下楼。
“妈妈,你怎么来这么晚呀,奶奶早就要睡觉了。”出了门,玲玲问。她用手拍着楼道墙壁,又尖起嗓子大声叫嚷,顽皮地将几层楼上的感应灯喊亮。
“妈妈要招呼外婆,还要上课呀,下了课就来了。”宁婧说。
“那爸爸呢,爸爸怎么不来接玲玲?”小家伙仰起脸,刚才还快乐得野孩子似的,瞬间就是满脸的悲伤。“爸爸和妈妈是不是不喜欢玲玲了?”说完,一双眼里委屈得要流下泪来。
宁婧一阵内疚。今天因为在娘家耽搁久了,直接去了单位,碰上丈夫也有事,两口子都没时间接女儿,她只好给婆婆打电话让老人去接。说起来女儿蛮可怜,周一到周五,难得跟父母见上一面。宁婧晚上下课绕道去婆家一转,女儿也多半是睡着了。她蹲下身来,抓着女儿手说:
“爸妈怎么不喜欢玲玲,玲玲是爸妈的心肝宝贝呢。今天爸爸有事去了。明天爸爸不上班,后天也不上,叫爸爸带玲玲去省城玩,看海底世界,玲玲喜不喜欢去看海底世界呀?”
“喜欢。哦,哦,我可以去海底世界啰!”小家伙又高兴起来,在宁婧脸颊亲了一嘴。
上了车,玲玲坐到副驾驶,自己系上了安全带。五岁多的玲玲比大多同龄人要高大,去年就不愿坐儿童安全座椅。宁婧瞄了眼她安全带插锁,启动了车子。路上,宁婧问女儿:“在幼儿园乖不乖,有没有得五角星?”
“妈妈,他们……都不和我玩呢。”玲玲嘀咕着,眼望窗外。
“怎么不跟你玩?你欺负人家了?”
玲玲没回答。看见母亲望过来,她迟疑道:“我……捉了小虫子……”话没说完,低了头,一副做错事的神情。
“什么?你又捉虫子了?”宁婧生了气。她压抑住停车的冲动,眼睛也不敢不看前方道路。“你是不是又捉虫子吓小朋友?上回捉毛毛虫,这回捉什么呀?”
“树上的,小绿虫……”
“一个小姑娘家,什么都敢捉,你怎么就不晓得怕啊!你真是气死我了!那些虫子有毒呢,你是想打针吃药吗?上次就教过你了,你如何就教不变,你是想一双手都要烂掉啊?”宁婧越说越气愤,瞪着女儿的眼里要冒出火来。“你看哪个女孩子像你,没一点温存秀气样子,比男孩子都野!还想去海底世界玩呢,别去了!”
玲玲哭起来,一边哭着说要去海底世界玩。一辆大众车从前面路口左拐,雪亮的灯光划过来,宁婧心不在焉,临到会车,差点撞上。她急打方向盘,猛踩刹车,汽车挨着路沿停住。母女俩相互看着,女儿脸上挂着泪,一副惊恐的表情;宁婧心里狂跳着,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开车呢,你躁什么,多危险。”启动车子后,宁婧在心里说,为刚才的一幕感到后怕。她发现自己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不安地朝女儿望一眼。“那个车还差很远呢,”她说。“速度也不快,是妈妈过于紧张了。”
“妈妈,我再不捉虫子了。”玲玲没她想象的那般受到惊吓,注意力仍在使她生气的事上。
“嗯。”宁婧心里舒缓了,也软下来。“你说话算不算数?还欺负幼儿园的小朋友吗?”
“算数。不欺负了。”
“好,只要你真的听话,妈妈明天就同意你去海底世界。”
到了宿舍楼下,母女俩从车上下来。看着又高兴起来的女儿,宁婧似乎仍不放心,担心女儿依然改不了捉虫子的恶习。她牵住女儿手说:“今天的事——妈妈是说你在幼儿园捉虫子吓同学,要不要告诉爸爸?”
女儿回答:“不要。”
“好,不告诉,妈妈相信玲玲。”她停了停,接着说,“因为玲玲太顽皮,老师不喜欢,幼儿园的小朋友也不愿跟玲玲一起玩,玲玲在幼儿园开不开心呢?”
“不开心。”
“嗯,那玲玲以后要怎么办?”
“听老师的话,不捉虫子了。”
“是的,听老师话,不捉虫子。还要帮助和友爱同学。”
玲玲点着头,同时打了个哈欠。早超过平素睡觉的时间,小家伙有些犯困了。
宁婧将女儿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