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宁婧母亲单位搞活动,出去旅游。第三天,宁婧接到临近省份交警队电话,该省一处新开发的风景区发生交通事故,母亲乘坐的帕萨特在避让对面来车时,坠入近二十米深的山沟。父女俩见到宁婧娘时,全身插满管子的娘仍是一身出事时的打扮:束腰的混色格子衬衫,黑色瘦腿裤子,带着点与年龄不相称的花哨。一会儿后,这花哨感在宁婧心里放大了,一种暧昧和犹疑的情绪突然变得不可忍受。宁婧娘没有丝毫反应,宁婧以为娘已经死去,呜的一声哭出来。医生说,她还活着,只是昏迷不醒。
与宁婧娘同车的人抢救无效,已在早上去世。死者是宁家父女认识的,宁婧叫他马叔叔。隔壁有人嚎哭。宁婧起身过去,见马叔的妻子陈姨一边痛哭,一边使劲拍打床上尸体。“一年到头叫累,好不容易休息几天,却不在屋里好生待着,要跟人家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呜呜,把命都送掉!”陈姨边哭边说边拍打着。盖尸体的白布皱起来,露出死者撞坏的脸,脸扭曲着,就像他对这拍打仍能感觉疼痛似的。马叔儿子明哥将白布拉直,盖住父亲的脸,之后又去捉住母亲的手,将母亲抱在怀里。
宁婧站在门外,感觉陈姨那只手是一下下拍在母亲身上,拍在自己身上,难过得想转身离开。同时,心里的悲痛之上,仿佛放开了一部漫长而断续的电影,马叔叔一丝一缕地在电影中活转过来。宁婧记得,小时候马叔叔经常来家里,有时候是一家三口都来。母亲也不时带着宁婧上马家。两家的小孩子在房里玩游戏,大人们在客厅喝茶聊天。那时,让两家走得热火的是两家的女主人,她们似乎好得只多出一只脑壳,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后来,情况有些变了,他们来家里少了,马叔叔偶尔上门,不再带着陈姨母子。宁婧也再没随妈一起去过马家。但她知道,母亲与马叔叔的关系仍然好。马叔叔与母亲同一个单位,工作上的联系很密切。
宁婧考艺校时,马叔叔又来得勤了,帮她联系辅导老师,拜访招生的老师,和母亲一起领着她在省城各个考点转来转去。宁婧希望陪着的这个男人是父亲,可又知道,缺乏应酬能力的父亲做不来这些。考上师大后,母亲来看她,仍是马叔叔作陪,母亲解释说,马叔叔有车呢。他们把宁婧叫出去吃饭,马叔叔做东。母亲对人家的慷慨一副坦然承受的样子,让女儿心里隐隐有些不快。回到学校,同寝室的人以为马叔叔是宁婧父亲,都叫宁伯伯,宁婧脸上顿时一红。后来,马叔叔再陪娘来,宁婧坚决不肯一道出去吃饭。母亲留下些钱,说:“还早咧,我们回去吃吧。”两个长辈感到了她的敏感,离去时脸上都有些尴尬。
虽然秉承了母亲吃苦耐劳和能干的基因,在性格方面,宁婧却有些像父亲,温厚内向。师大舞蹈班女生身材和长相好,成了全校男生追求的对象。宁婧不爱交际,大学四年,时间都花在书本和练功上了,晚上也很少出去玩耍。大三时,全班女生几乎个个谈过男朋友,有些还谈了两三个,只有宁婧一直形单影只。她不是没人追,也不是传统保守,而是她慢热的性子和冰冷的外表,令那些意欲追求的人退而却步。记得有一次,马叔叔倒是当着母亲面,跟她开玩笑说:“你明哥要是长进点,你就做我儿媳妇好了。可惜你明哥配不上你。”那时马明职院毕业,在电脑城帮人修电脑。马叔叔这话,让她感到一种世家通好的意味,也打消她对他与母亲关系过热的疑虑。
宁婧刚想转身,宁崇北走了过来。陈姨从儿子胳膊下看见宁家父女,抬起了头。宁婧叫陈姨,对方似乎没听见,那双泪眼却起了变化。她充满敌意地盯了宁家父女一会,推开儿子,擦了把脸,复又趴到床沿上哭,手仍然一下一下拍打,这回是拍打在床沿上。“你都五十好几呢,已经做爷爷的人了,怎么就不晓得收心啊,你丑不丑啊!”她哭着,嘶着声音喊。宁婧立在门口,心里暗忖:“陈姨是早就晓得丈夫出轨,还是像她一样,等到出了车祸,才清楚其中的底细?”她拦住了父亲,阻止他往病房里去。马明朝宁家父女看一眼,眼光随即躲开,再次将母亲的手握住。母亲抱住儿子,嘤嘤哭着。
宁婧扯了父亲离开,回母亲病房。大概只有父亲还蒙在鼓里吧。但父亲也似乎意识到,所谓的单位旅游,统共就是这一死一伤的两个人。他木愣地坐在床边,看着一无知觉的妻子出神,偶尔将无助的目光投向女儿。这时,宁婧悲痛的心里夹裹了一丝愤怒——替父亲的愤怒。母亲背叛了父亲!心里又反复想着,这背叛何时开始的呢?是在她儿时便已开始,还是两家不再互相频繁走动的期间,而这不再走动,只不过是因为两人心中有愧,羞于面对彼此的家人?
宁崇北双眼直瞪着妻子脸,神情既有些愤怒,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困惑。当着女儿面,他似乎想对床上之人发作一番,甩几句像样的硬气话。他的脸憋红了,最后却是半个字也没吐出,一屁股墩在凳子上,因为紧张而勃发的精气神也委顿了。女儿听到佝偻的父亲的一声叹息,心里替父亲窜发的那股愤怒火苗,像是被风疾厉地吹了一下——纯粹的愤怒里掺进一丝羞愧,变得不再理直气壮。刚才被陈姨那样盯住,她便不是有着并非单纯是母亲抢走了人家丈夫,而是她全家的合伙共谋的感觉吗?好像是为了母亲,为了她全家,马叔叔才把命丢在这僻地他乡似的。
床上的人一无知觉,即便是有知觉,有什么抱怨的话宁婧大概也说不出口。心里的怨愤倒更多冲着父亲去了,一直被母亲蒙在鼓里的父亲是多么窝囊,如此境况竟然还没有丝毫的爆发!她怨愤的眼睛发狠地瞪向父亲,被父亲注意到了,先是难以理解,接着是怯懦地别过脸去。被背叛的人仍未从自己的习惯中走出呢,过去妻子所有的行为和主张,他都习惯于服从和接受。不过这次是她给他来了个出轨,超越他接受和服从的极限。宁婧的眼光软下来。她痛苦地意识到,这次事故,将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
走廊传来响动声,医院方面要将死者移去太平间。死者妻子把着推车不肯,撕心的哭号在整层楼上回响。马明劝住了母亲,搬运尸体的推车移动了。隔壁病房的宁家父女像两棵冻住的庄稼,听着隆隆的推车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朝电梯间响去。
中午,宁婧还是忍不住,一个人去了太平间。室内阴气沉沉,光线昏暗。她将盖住尸体的白布掀起一角,死者那张残破的脸刚一露出,又马上将白布放下了,身体急退,害怕和紧张得发抖。据交警介绍,车子冲下山崖翻了几个跟头。母亲除了人事不知,表面的伤害并不严重。出事地点并非弯多险陡路段,从路基到山谷落差二十多米,出事前发生了什么,整个坠落过程又有怎样的惊险,都只有当事人清楚了。宁婧平静下来,心里涌起一股复杂情绪:母亲和他在一起才是开心的,母亲对他的爱超过了父亲,甚至超过了她这个女儿!这样想着时,一股阴气如水似的向她浸来。她忙从太平间出来。
下午,单位和保险公司都来了人。死者就地火化,马明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和母亲坐单位的车回家。宁家父女随医院救护车,将人事不知的伤者转回家乡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