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注释]
①殷中军:殷浩。②下都:从长江上游往下游来到京都建康。③往反:反复辩难。④正始之音:指魏正始年间(公元240—249年)崇尚玄学清谈的风尚言论。⑤造心:心中有所领悟。⑥两王掾:指王濛、王述,当时都是属官。⑦翣:通“涩”,羞涩。馨(xīn新):词尾,表示“……样子”。⑧“理亦”句:东晋以后,玄学和佛学融合渗透,佛玄义理有相通之处。阿堵:这;这个。⑨阮光禄:阮裕。咨尽:询问而求尽晓其义。褚季野:褚裒,字季野,晋河南阳翟(今河南省禹州市)人。孙安国:孙盛,晋太原中都(今山西省平遥西南)人,博学强识,历著作郎、浏阳令。北人:北方人,指长江以北的中原人。渊综广博:深厚博大。支道林:支遁,河内林虑人(一说陈留人)。中人:中等人,普通人。以还:以下。
[译文]
中军将军殷浩出任庾亮的长史时,有一次到达京都,丞相王导为他举行聚会,桓温、左长史王濛、蓝田侯王述、镇西将军谢尚都在其中。王导起立亲自解下挂在帐带上的麈尾,对殷浩说:“我今日要和您一道谈论、辩析玄理。”谈论结束后,已经到了三更时分。王导和殷浩来回辩论,其他各位名流全都没有牵涉进去。双方辩论完后,王导便感慨地说:“刚才谈论玄理,居然还不知道玄理的本源在哪里。对于言辞的意旨和所用的譬喻不能相互违背,正始年间的风气,正是这样的啊!”第二天早晨,宣武侯桓温对别人说:“昨晚听殷、王两人清谈,非常精妙。仁祖也不觉得寂寞,我也时常有会心之处,转头看看两位王属官,一直像是见不得生人的母狗那样害羞发愣。”
殷中军(殷浩)读到佛经,说:“名理应该在这里面。”
谢安年轻时,请阮光禄(阮裕)讲解《白马论》,阮裕写成文字给谢安看,那时谢安不能马上看明白阮裕的话,又向他询问追究。阮裕便叹息道:“不只是能讲解的人不好找,就是一心求解的人也是难找!”
褚季野(裒)对孙安国(盛)说道:“北方人做学问广博精神而能融会贯通。”孙安国回答:“南方人做学问清新通畅而能简明扼要。”支道林听到后说道:“圣贤就不用说了,从普通读书人的角度来看,北方人读书,似乎在显豁处看月亮,眼界虽广,但难以周详;南方人做学问,就像从窗户里望太阳,眼界虽窄,不过精密专一。”
刘真长与殷渊源谈①,刘理如小屈,殷曰:“恶!卿不欲作将善云梯②仰攻?”
殷中军云③:“康伯未得我牙后慧。”
谢镇西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④,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
宣武集诸名胜⑤讲《易》,日说一卦。简文⑥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⑦以一卦为限邪?”
有北来道人好才理,与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讲《小品》。于时竺法深、孙兴公、悉共听。此道人语,屡设疑难,林公辩答清析,辞气俱爽。此道人每辄摧屈。孙问深公:“上人当是逆风家,向来何以都不言?”深公笑而不答。林公曰:“白旃檀非不馥,焉能逆风?”深公得此义,夷然不屑。
孙安国往殷中军许⑧共论,往反精苦⑨,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
[注释]
①刘真长:刘惔。殷渊源:殷浩。谈:辩论。②卿:对谈话对方的尊称。作将:建造,制作。将,用在动词后起搭配作用,意义虚化。善:修缮。云梯:古代攻城工具。③殷中军:殷浩。④辞条丰蔚:指言词通达,文采华美。⑤宣武:桓温,谥宣武,故称。集:聚集。诸:众多,各位。名胜:名流。⑥简文:简文帝司马昱,字道万,谥简文。⑦其:表诘问,难道。⑧许:住处。⑨精苦:竭尽心力。数四:反复多次,再三再四。莫:即暮,晚上。
[译文]
刘惔和殷浩辩难,刘惔的道理略处劣势,殷浩说:“讨厌!您不想制作修理云梯来仰政吗?”
殷浩说道:“韩康伯还没有获得我齿牙谈论之外的精微理趣。”
谢尚年轻时知道殷浩善于清谈,便特地去拜会他。殷浩没有过多地阐发,不过为谢尚揭示各种义理,说了几百言,既有美妙的情趣,同时兼具文采,很能够激动人心,震骇听闻。谢尚全神贯注地听着,不知不觉汗流满面。殷浩从容地对身旁侍从说:“取手巾来给谢郎擦脸。”
宣武(桓温)聚集诸名流讲《易》,每天讲一卦。简文帝(司马昱)很想去听讲,知道是这样便折回去了,说道:“《易》的内容本来有难有易,如何能以每天一卦为限制呢!”
有位北方来的和尚喜欢谈论玄理,和支道林在瓦官寺相遇,讲解《小品经》。当时竺潜、孙绰都去听讲。这位和尚的话中,常设下疑难问题。支道林辩论对答清晰,言辞语气都很爽利。这位和尚每次总是受挫屈服。孙绰问竺潜:“上人应当是逆风而进的人,刚才为什么一言不发?”竺潜笑而不答。支道林说:“白檀木并非不香,但是逆风怎能闻到它的香气呢?”竺潜听到这样的话,泰然自若,毫不在意。
孙安国(盛)到殷浩的住所一起谈论玄理,反复辩难,十分艰苦,主客双方都没有遗漏的地方。随从送来食物,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连续几次。双方奋力挥动塵尾,以致塵毛全部落到饭食中,宾主两人居然到傍晚都忘掉吃饭。殷洁这才对孙安国说道:“你不必做倔强的马,我一定穿透你的鼻子。”孙安国回复:“你没有看见过挣裂鼻子的牛吗?别人就要穿破你的面颊。”
《庄子·逍遥》篇①,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②。支道林在白马寺中③,将冯太常④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殷中军尝至刘尹⑤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不已⑥。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⑦强学人作尔馨语⑧。”
殷中军虽思虑通长⑨,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汤池铁城,无可攻之势。
支道林造《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③乎?”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
[注释]
①《庄子·逍遥》篇:《庄子》中的首篇,论述以无己无待、任性自然而达到闲适自得、逍遥自乐的境界。②郭、向:郭象、向秀。二人都曾给《庄子》作过注。③白马寺:东汉明帝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在洛阳建白马寺,是佛教传入中国后最早的寺院。④将:与;同。冯太常:冯怀,字祖思。⑤殷中军:殷浩。刘尹:刘惔。⑥游辞:虚浮不实的言辞,不入正题的言辞。⑦田舍儿:轻诋语,犹言“乡巴佬”。⑧尔馨:如此,魏晋时口语。语:指清谈语。⑨通长:完全,长远。《四本》:即《四本论》,论述才性的异同离合。汤池铁城:流着沸水的护城河、铁造的城墙,比喻非常坚固。《即色论》:佛学著作,阐述“色即是空”的道理。王中郎:即王坦之。文殊:文殊菩萨。
[译文]
《庄子·逍遥游》一篇,一直是难点,也是值得名流们钻研探寻的地方,不过对它义理的解说却不能超越郭象、向秀。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和太常冯怀一起谈论,便谈到《逍遥游》。支道林在郭、向两家的解说之外,绝妙地揭示出新颖的道理,在各位名流之外提出不一样的见解,这都是名流们探求道理时没有能得到的。后来大家就采用了支道林阐述的义理。
殷浩有次到丹阳尹刘惔的住所清谈,谈了很长时间,殷浩的道理稍嫌不足,便不断地讲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应对,刘惔也就不再回答。殷浩走了之后,刘惔才说道:“乡巴佬,硬要学着人家乱发议论。”
殷中军(殷浩)即便才思博通深远,不过对于才性同异的理论更有专长,要是谈起“四本”来,就像是金城汤池,牢不可破。
和尚支道林写了《即色论》,写完了,交给北中郎将王坦之看。王坦之读完一句话也没说。支道林问道:“你是默记在心吧?”王坦之答复:“既然没有文殊菩萨在这里,哪个能识破我的黯然无言呢!”
王逸少作会稽①,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②,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③,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④,留连不能已。
“三乘”⑤佛家滞义,支道林分判⑥,使三乘炳然⑦。诸人在下坐听,皆云可通。支下坐⑧,自共说,正当得两,入三便乱。今义弟子虽传,犹不尽得⑨。
许掾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支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王亦在焉。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似?”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哉?”
[注释]
①王逸少:王羲之。作会稽:做会稽郡内史(太守)。②拔新领异:谓独出新意,见识高超。③一往:一腔;满腹。隽气:俊逸豪迈之气。隽,同“俊”。④披襟解带:打开衣襟,解开衣带。比喻敞开胸襟,直陈己见。⑤三乘:佛教语,一般指小乘(声闻乘)、中乘(缘觉乘)和大乘(菩萨乘),三者均为浅深不同的解脱之道。亦泛指佛法。⑥分判:剖析。⑦炳然:明显的样子,明白的样子。⑧下坐:退下讲席,意思是停止讲授。坐:同“座”。⑨两句:意思是现在虽然还有支道林的弟子在传授三乘教义,但总不能深透。许掾:许询,曾任司徒掾。王苟子:王脩,字敬仁,小字苟子,王濛的儿子。覆疏:反复陈述分辩。理中:中肯的道理。
[译文]
王羲之出任会稽内史,刚到任时,支道林正在那儿。孙绰对王羲之说:“支道林标新立异,他胸中研讨思考所及的义理,本来佳妙,您要不要见见他?”王羲之本来就有一腔俊迈之气,很藐视支道林。后来,孙绰与支道林共乘一辆车到王处,王一直设定界限,不与支道林交谈。一会儿支道林退走。后来正当王羲之要离开,车子已备好在门口,支对王说:“您请不要离开,贫道要与您稍微说几句。”就说起《庄子·逍遥游》。支道林说了几千字,才思辞藻新奇可喜,就像繁花竟放,争相辉映。王羲之终于敞开怀抱,直陈己见,恋恋不舍,不想离开。
三乘是佛教中很难讲解的义理。支道林登台宣讲,详细剖析,使三乘的内容清楚晓畅。大家在下面坐着听讲,都说可以理解和阐发其中的道理,使之清楚通畅。支道林离开座位后,大家在一块互相说解,却只可以懂得其中两乘,进入第三乘便混乱了。如今三乘的教义,弟子们虽然可以传习,却仍然不能全都领悟。
司徒掾许询年少时,人们将他和王苟子相提并论,许询很不舒服。当时各位名士和支道林法师都在会稽的西寺探讨,王苟子也在这儿。许询心中很气愤,便到西寺去和王苟子辩论玄理,要决出优劣。两人都竭力辩倒对方,王苟子最终大受挫折。之后许询又反过来用王苟子的道理,王苟子用许询的道理,再次互相反复陈述,王苟子又被打败。许询问支道林说:“我刚才的辩论怎么样?”支道林不经意地答复说:“您的谈论好是好,不过哪至于要困辱对方呢?这难道是寻求真理的谈法吗?”
林道人诣谢公①,东阳②时始总角,新病起,体未堪劳,与林公讲论,遂至相苦。母王夫人在壁后听之,再遣信令还,而太傅③留之。王夫人因自出,云:“新妇少遭家难④,一生所寄,唯在此儿。”因流涕抱儿以归。谢公语同坐曰:“家嫂辞情忼慨,致可传述,恨不使朝士见!”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⑤,支为法师,许为都讲⑥。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⑦;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⑧。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谢车骑在安西艰⑨中,林道人往就语,将夕乃退。有人道上见者,问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剧谈一出来。”
支道林初从东出,住东安寺中。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
殷中军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尝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今《小品》犹存。
佛经以为祛练神明,则圣人可致。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
[注释]
①林道人:支道林。谢公:谢安。②东阳:谢朗。③太傅:指谢安。④家难:指其丈夫谢据早亡。⑤会稽王:指晋简文帝司马昱。斋头:书房。⑥都讲:指主持讲学的人。⑦厌心:满足,满意。⑧抃(biàn)舞:鼓掌跳跃,比喻非常高兴。⑨谢车骑:即谢玄。安西:指谢奕,谢玄的父亲。艰:父亲或母亲的丧事。谢孝:谢玄在服丧期间的代称,等于称谢孝子。剧谈:畅谈。一出:一番,一次。东:支道林原来居住会稽,在京都建康的东面。撰(xuǎn选):通“选”,选择。当对:相当;相匹敌。叙致:陈说事理。殷中军:殷浩。世:当时,普遍。幽滞:幽微疑难。祛练:佛教用语,指摆脱烦恼、修炼身心。神明:精神。圣人:指佛。
[译文]
支遁去拜会谢安,谢朗当时还在童年,病刚刚好,身体还经不起劳苦。他与支遁辩论玄理,以至于相互辩驳毫不相让,他母亲王夫人在壁后听到他们的辩论,两次派人传话让他回家,不过谢安却留住他不放。王夫人便亲自出来说:“我年轻时家门就遭到不幸,一辈子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儿身上了。”于是流着泪把儿子抱了回去。谢安对同座的人说:“家嫂言辞情感都很感人,最值得传扬称道,遗憾的是没有让朝中人士见到!”
支道林和司徒掾许询等人一块儿在会稽王司马昱的书房里讲说佛经,支道林为主讲法师,许询是都讲。支道林每讲解一处经义,满座的人没有不满意的;许询每唱诵出一段经文,大家也无不快乐得手舞足蹈。大家只是一块儿赞扬两家辞采的精妙,并不去分清他们所讲的义理是什么了。
谢车骑(谢玄)为他父亲安西将军谢奕守丧时,林道人(支道林)去他那儿交谈,快到晚上才回家。有人在半路碰到,问他:“您从那儿来?”他回答:“今日和谢孝子激烈辩难了一番。”
支道林初从东方来建业时,住在东安奇中。王长史(王濛)事先想好一些精妙玄理,并想好了华丽的词藻,去找支道林辩论,却不大是支道林的对手。王濛讲说了几百句话,自认为都是高明的玄理和不凡的言语。支道林慢慢地说:“我和先生一别多年,您的义理言语竟一点儿没有长进。”王濛满脸羞惭而退。
殷浩读佛经《小品》,在书里放了两百个签条,全是精深细微,世间最深奥难懂的地方。殷浩曾经打算去和支道林阐明这些问题,终于没有成功。他看过的那本《小品》至今还保留着。
佛经觉得摆脱烦恼、修炼身心,就能够成佛。简文帝说:“不知是否能够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过,道家陶冶修炼的功效,还是不能够抹杀的。”
于法开①始与支公争名,后情渐归支,意甚不分②,遂遁迹剡下③。遣弟子出④都,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⑤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⑥多时,林公⑦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⑧!”
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⑨,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写水著地,正自纵横漫流,略无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
康僧渊初过江,未有知者,恒周旋市肆,乞索以自营。忽往殷渊源许,值盛有宾客。殷使坐,粗与寒温,遂及义理。语言辞旨,曾无愧色,领略粗举,一往参诣。由是知之。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