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塘路上的那家聊吧叫“1+1=3”,成家川第一眼看到聊吧门楣上的招牌,就想:老板没有给他的店起一个叫“聚仙楼”或者“怡然阁”之类被广泛使用到俗不可耐的名字,想必这是一位有思想、有性格的老板。
聊吧老板王小茂,的确不是那种改革开放后拎到第一桶金的暴发户,他是上世纪80年代出国留学的第一代“海龟”,有一部叫《上海人在东京》的电视连续剧,男主角的身世,与王小茂如出一辙。
王小茂名义上去日本留学,其实,他在日本的那几年,主要干的是“背死人”的活。为了出国留学,王小茂掏干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负了一笔巨大的债款。要还债,就必须打工,来钱最快的工,就是“背死人”。
小日本有个奇怪的习惯,死人是不能乘电梯的。高层住户家里若是死了人,就要靠活人把尸体背下楼。日本人自己不愿意干这活,就雇那些穷留学生去干。他们还很迷信,怕背负尸体的工人停在某一层休息,就会留下晦气,便等在每个层面,塞给工人小费,目的是让工人快快离开。就这样,王小茂和另一位留学生合作,一个背尸体,一个收小费,交替着做。很快,他们的钱包就鼓起来了。
王小茂在日本背了五年死人,不仅还清了债务,还成了那个年代的百万富翁。回国后,他开过一年火锅城,开过两年歌厅,开过三年服装店,炒了若干年股票,从百万富翁做到千万富翁,又从千万富翁沦落到两袖清风,最后老婆和他离婚,带着孩子走了。直到一年前,他才开出这家叫“1+1=3”的聊吧。
事实上,聊吧里没有正经陪聊的服务员,客人也大多把这里当茶馆,偶尔来了真想聊天的客人,就让某位口才好一些、脑子灵活一些的服务员作陪。有时候,老板还亲自上场陪客人聊天。成家川的毛遂自荐让王小茂大跌眼镜,一个正牌大学毕业生,居然来作陪聊,开多少工资合适?成家川看出了老板的心思,便说:工资就按一般服务员的给,您要是觉得我做得好,给我加点奖金,那我就谢谢您!
成家川并不认为他要在聊吧里长期干下去,只为解决燃眉之急,等发出去的简历有了回音,他就要走人的。王小茂把成家川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我这里可不是光陪人聊天,还要做一般的服务工作。
成家川不愿意屈就去做端水倒茶的工作,便提出了他的方案:这样吧老板,一般服务员的工作我就不做了,我只陪客人聊天,可以按人次和时间算给我报酬,每小时五十元,我拿百分之四十,这样您也不用给我开工资了,多劳多得,您看如何?
成家川开这个价,是参考市面上心理咨询费的下限价位。王小茂一听便知这个年轻人很自信,居然敢不要底薪,对聊吧而言,不存在风险,便说:五十元贵了,会吓跑客人的。每小时三十元吧,你提成百分之五十,茶水费另算。
成家川默叹老板精明,却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毕竟,陪聊不是真正的心理咨询。
就这样,成家川顺利加盟“1+1=3”聊吧,当晚上岗,连洗个头、刮个胡子,以崭新的面貌投入新工作的准备都没来得及做。
很巧,第一晚,就有一位专门来聊天的客人。聊客是位中年男子,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臂弯里夹一个老式公文包,头发梳得很光溜,发丝间却夹杂着一粒粒白色的头屑。一进包间,成家川就发现,客人衬衫衣襟最下面一颗纽扣掉了,露出灰色长裤前门襟上褪下一半的拉链。
这可能是一个行将倒闭的国企财务主任,成家川默默地猜测。随即,他又想到一个负责一切家务包括洗涤老婆内裤并且刚把本月工资上交的男人。这两种人,都属经济上的落魄者,这样的男人,完全有可能因为社会地位的岌岌可危,导致家庭地位一落千丈。当然,他肯定有小金库,若非如此,他是不可能来“聊吧”付这一小时三十元的冤枉钱的。
起初,聊客还有些羞答答,说了许多诸如天气、股票、交通之类的题外话。成家川观察着他的言行,思考着这样一个男人,最需要聊的是什么。一个小心谨慎的男人,却暴露着不修边幅的细节:一个假装生活有秩序的人,其实顾此失彼。那么,是什么挫折让他连裤子门襟的拉链都顾不上了呢?单位要倒闭了?让领导批评了?被同事排挤了?老婆有外遇了?前列腺发炎、阳痿、早泄……
成家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已经两个星期没刮胡子了,倒不是他有意蓄须,只因那天他要去一家用人单位面试,早上起来用老K的剃须刀刮胡子。拿起那把半旧吉列牌剃须刀时,他看到刀口上暧昧地挂着几缕细小弯曲的黑色毛发。以他的个人经验,这种类型的毛发来自人体的两个部位。他把剃须刀递到躺在床上大睡的老K面前问:这个,刮过什么了?
老K睁开惺忪的睡眼,发了几秒呆,然后,浮着一层油腻的宽脸上露出梦游般的傻笑:我给女朋友刮腋毛了,她穿吊带衫……嘿嘿!
那天成家川没刮胡子就去面试了,结果自然没有被录用:成家川把罪责归于老K的剃须刀,可他也没打算为自己买一把新的。那段日子,他口袋里的人民币严重告急,甚至连手纸都要靠蹭。成家川下巴上的胡子,就是这么蓄积起来的。这使他的年龄看起来远远大于二十四岁,说四十二岁也有人信。本来,他准备上班前把胡子刮掉,但老板让他当晚开工。现在,成家川认为,不刮胡子也有好处,至少客人不会因为陪聊的稚嫩而缺乏信任感。
面对这位被动的聊客,成家川决定先出击。他像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那样摸着二十四岁的下巴上的胡子,面带可疑的羞涩,说:哎,兄弟,随便聊聊,都是男人,请教你一个问题,我老婆对我很不满意,我指的是,床上那事儿。你说,女人都那么难对付吗?
成家川前后谈过三个女朋友,刚升入大二,就被一位主动投怀送抱的大三女生破了童男身,半年以后分手。此后一年半,他又先后谈了两个女朋友,直到进入大四实习阶段,居然没剩下半个。一个毫无资本的男人,大学期间的恋爱,只能叫实习,不可能是正式上岗。
撇开这三次恋爱的情感历程,成家川并非没有一丁点儿哪怕是青涩的身体经验。但是,向一个同性陌生人诉说虚构的老婆不满意他的床上表现,还是让他觉得愧对祖宗、愧对自己虽不是健将级但还属强壮的男儿身,脸上便显而易见地流露出尴尬和忐忑不安,好在,他下巴上的胡子掩饰了尴尬和不安的真正含义。
聊客抬头看了他一眼,镜片后原本黯淡的目光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亮,随即,不置可否地“嘿嘿”笑了两声。成家川抓住时机,继续说:兄弟,你老婆和你那个,怎么样?传授传授经验嘛。
聊客很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女人嘛,太爱干净,总是嫌我们男人脏。
成家川心里暗笑,聊客透露了一条信息,很有可能,他有一位患洁癖症的老婆:你说得太对了,女人都有洁癖,我老婆以前也有。
聊客镜片后的目光又闪了闪,亮度明显大幅增强:你老婆以前也有洁癖?你的意思是,现在没有了?
成家川笑笑:我老婆的洁癖,以前很严重,根本不让我上她的床。现在,洁癖症倒是治好了,可问题更严重了,她居然,居然嫌我不够威猛。唉!做男人太不容易了,我在外面辛苦赚钱,回到家已经累得半死,哪还有力气摆平她?聊客忽然笑起来,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咕咕”声,仿佛他的喉咙里居住着一群饥饿的鸽子。因为笑,他的眼角、嘴角和额头,牵扯出一丛丛横向皱纹,原本拘谨的瘦脸顿时像盛开的菊花,千丝万缕地舒展开来。
成家川忽然觉得有些悲伤,他往自己身上栽这些莫须有的赃,就是为了让眼前这个连裤子拉链都不锁的猥琐男人高兴得“咕咕”乱笑?人啊,真是一种残酷的动物,别人的痛苦,可以成为自己快乐的源泉。而他,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痛苦,让别人获得快乐。虽然别人支付金钱,虽然他的痛苦是虚构的,但从今天开始,虚构痛苦成了他的职业,这才是一种无法避开的痛苦。
成家川刚接待第一位聊客,就发现,作陪聊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精神上的困顿不说,还有技术上的难题。要是在心理诊所里,就可以直接针对客人的病例来分析,陪聊却不能,陪聊只能迂回着来。
聊客终于停住笑,问道:你老婆的洁癖,是哪家医院治好的?
成家川心里暗骂“妈的”,嘴上却说:哪家医院都治不好,是我给她治的。
“哦?怎么治的?”聊客惊讶得瞪大眼睛,上半身前倾,凑近成家川,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不瞒你说,我老婆有严重的洁癖,一小时洗12次手,不准我在浴缸里泡澡,不准买熟食回家吃,现在差不多到了家里不进荤菜的程度了。
“强迫症,典型的强迫症。药物治疗只能起到放松神经的作用,心病还需心药医,以毒攻毒!”一经涉及心理学,成家川暂时忘记了痛苦,绕了一个圈子,他终于从一个陪聊变回了心理咨询师。接下来,他让聊客详细说出了他老婆的症状,然后,根据症状,提供了几条应对治疗措施。当然,他没有把整个系列治疗程序说出来,只说:你按我的办法做,观察效果,出现什么变化,都记下来,两个礼拜后你再来找我。
聊客结账离开时,成家川看了一下时间,足足两小时,他将从聊客支付的六十元中获得三十元提成。如果一天至少有两位这样的客人,那一个月的收入,就很可观了。这么一想,成家川就觉得,适才的痛苦也算值得。
两个星期后,这位聊客再次来到聊吧,喜形于色地告诉成家川,他老婆的洁癖已略有改观。于是,成家川与聊客就女人从恋人变为老婆、从逛街购物到上床睡觉等等问题,又一次展开了全方位的探讨和交流。这一回,聊客几乎舍不得走了,谈了三个多小时,最后,成家川开出了针对治疗洁癖的第二个疗程方案。
临走,聊客结完账,给了成家川一张二十元面额的人民币,这是成家川得到的第一笔小费。
一个月后,老板给成家川开工资,他微笑着递过一个信封,拍了拍成家川的肩膀:年轻人,不简单,短短一个月,就有回头客了,你很努力,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我。想当年,我在日本,过着忍辱负重的日子。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成家川道了谢,出老板办公室,拐进了厕所。打开信封,一叠人民币静静地插在里面,抽出来数了数,1600元。聊吧服务员的月薪才800元,成家川勾起手指,弹了一下红色的人民币,十六张纸币如同十六个巴掌,发出“哗啦啦”一阵寥落的掌声。
这一晚,成家川请假,他要去一趟辣辣的咖啡馆,把借她的钱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