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没有把平儿母子送到老家莲花村,而是将他们直接拉到了镇政府。
由于有雾,这才下午三点多,天色已经灰蒙蒙暗下来了。
轿车在镇政府大楼前停下,车窗外呈现的另一番场景,又弄得平儿一头雾水,更加不适和惶惑了。七八个镇上头头模样的人,一律肩上耸着呢子或军大衣,如同谷地里扎的稻草人,直直地杵在镇政府大楼前。
下了轿车,那些人便走过来。平儿禁不住有点慌张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前面为首的那个人平儿影绰有点印象,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心里急急地调动曾见过但不怎么熟识的人的模样档案,将无数个鼻子、眼睛拆开又拼凑,一时还是难以拼凑起他姓甚名谁是哪路神圣。他们微笑着围向自己时,平儿的心倏地一跳:妈呀,他们这是在迎接我呀……弟媳也在其中,一身娇艳的服饰,如同一条彩棒插在枯林中间,就是在北京,这时节也少见这样娇艳的装束呀。还是弟弟结婚时,平儿见过弟媳妇。弟媳毕业于一家小师范的音乐班,在镇中学当音乐老师,那时她还透着些青杏般的生涩和羞赧。想不到,她已成熟为丰韵的少妇了,通体爆溢着春色关不住的肆虐。平儿有点愕然,也有点不忍目睹,将目光瞥向别处,却发现她的母亲如同曝光不足的照片,隐在他们的身后。怪不得没认出来,母亲老得让她有点不敢认了,满头的白发如一朵婆婆丁的花冠蓬散着,一张脸则如一朵风干了的菊花。平儿真怕来一阵风,婆婆丁花跟风干了的菊花会随风飘散。只是六年不见,母亲怎么竟然老成了这般模样?怎么如同过了好多个六年?不,这不是岁月流逝顺理成章的衰老,而是疾风暴雨摧残的衰老,是什么疾风暴雨摧毁了母亲呀……平儿的心骤然被揪扯而起,强烈的哀怆、疼怜,顿时便在心底炸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揪扯心的索链訇然断了,她听得到胸膛里的一颗心发出瘆人的炮弹坠落的声响,带着加速度往这个窟窿坠落下去,而眼窝却盈出了泪花……
这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手举一束花朵,连连叫着姑姑冲平儿颠颠地跑过来。哈,这无疑就是没见过面的侄女了,想不到她已长这么大了。平儿急急地刹住了情绪的跌落,强抑着心情俯身接过了花束——花束派上了用场——正好用它遮掩了不想暴露的脸面。不想,百合浓郁的芬芳呛得她打了个哆嗦目瞪口呆,这竟是一束真的鲜花。这样的季节里,乡下也有鲜花?用心良苦,他们做了多么精心细致的准备呀……
平儿稳住神,随手拍了拍侄女的头,手却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硌垫了——一朵花——一朵鲜花被扎在了侄女的头侧。花朵已经有些蔫了,看来它被禁锢在侄女的头上不是一会儿半会儿了。这朵花摇曳得平儿心中泛起了伤感的涟漪,气息也变得疙疙瘩瘩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此淡淡的伤感于平儿当然构不成什么伤筋动骨的撞击。她迅速地将注意力从这朵花移到侄女的脸上,说,圆圆乖,真乖。侄女脸上的表情更丰富了,真的是乖,一看便是个极伶俐的孩子。正当当姑的想做进一步亲昵的表示时,不想,五岁多的侄女后退一步,竟拉开架势搔首弄姿,舞台表演般朗诵:姑姑辛苦了,镇党委政府及全家人和全镇人民,欢迎姑姑回家乡视察……
天呐,我的个天呐,他们竟然连五岁的孩子也……真难为她能流利地背得下如此拗口的台词……这算怎么着呀……怎么会变成这样呀……一阵颤栗,毛骨悚然,一层鸡皮疙瘩刷地在平儿脊背挺起了,如同一声令下埋伏的武士一齐举起了长矛。她几乎要伸手堵住侄女的嘴了,怎奈浑身虚抖,如同挨了一闷棍,不,如同挨了无数闷棍,差不多撑不住要瘫倒了。不仅如此,还有无数只无形又纷乱的巴掌,劈头盖脸噼啪地抽打着她,此时地上要是有个窟窿,她真会奋不顾身地钻进去。
她强扭着心,只好顾左右将头别向一边,一个小伙子嗖地如一道影子在她身边显了形,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鲜花。天呐,这情形简直跟电视上那些权位极高的人出访、来访一样了。
至此,平儿才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是被挟持了,瞬间下意识地有了要逃离的意念。但这点纤弱可怜的意念旋即便被什么给扼杀、消灭了,一个坚硬、庞大的声音命令她:你必须挺下去!挺下去!是啊,难道真能抛开这一切而逃之夭夭吗?别无选择,只能按挟持者的安排进行后面的节目了,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此时,她才领会、体会到,自己憎恶的达官贵人的那一套,表演的人怕也是身不由己呀。
她不知该先奔向母亲,还是先应酬已到了跟前这群头头模样的人。用不着她犯难犹豫,也容不得她有什么选择,带头的那个头头两只宽厚又温暖的大手,已经包住了她的手,欢迎,欢迎……
小时候寒冬里父母也曾这样为她暖过手呀,只是此时这两只大手有着别样的温度和质感,她的小手如同陡然被关进笼子里的小老鼠,惊恐地抽搐着……
一个激灵,平儿终于想起了,这个人就是镇党委的王书记。他曾在弟弟的引领下去过她的家,而且还带去了好多海产品。
王书记好,王书记好……平儿多么庆幸在这紧急的时刻记起了这个王书记呀。要知道,不管什么理由,要是在这样的场合记不得人家,那可是大不敬呀,但是让人家难堪,更是为自己造出了大难堪,出了大丑丢了大人,家乡最忌讳的就是这个。要是村里的人去城市里看望过在城市混事的同村的人,哪怕那个在城里混事的人隔多少年再回村,要是记不得那人了,就成了大笑柄,会遭到一村人的讥讽、谴责,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更别说看望过你的是镇党委书记了。平儿跟王书记握过手后仍有点后怕、余悸。多险呐,要是记不起这位书记了,那将是对自己的致命一击,整个回家的过程就会败毁在这一点上。这对自己倒无大碍,反正几天后她就会离开,可家人会跟着吃瓜落的,何况弟弟就在人家手下混事。
平儿一口一个王书记的感谢,让王书记颇感熨帖惬意,情绪越发高涨了,两只手久久不松开,生出了更热的温度。
她的小手如同一条被活煮的鱼。
在王书记热情地介绍下,平儿只能学着电视上的场景,依次与那几个副书记、副镇长们一一握了手,您好,您好……好像自己的手长在别人身上,或者说是机械手,只能按设定的程序行事了。
一圈人开锅的热粥般咕噜咕噜嘻嘻哈哈的寒暄,哈出的气让一圈空气都泛白了。
亏得迎接的仪式较简短,母亲总算得了空,从遥不可及的远方飘到了女儿的身边。
平儿倒不知该怎么对待母亲了,握手吗?这不跟与他们的方式一样,太官方也太不达意了吗?拥抱吗,这又显得太做作矫情,在这样的场合也有点类似助纣为虐的意思了,何况乡下是不兴这个的。要扑向母亲的热望、热切,顷刻间便被冰封了。平儿塑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忐忑着伸出半程的手只能僵在那里,如同一条遭霜打的瓜秧……
母亲的苍苍白发每一丝都哀怨、困顿、萎靡、委琐。但看着看着,这些银丝似乎刷地变成了条条银针,一齐扎向了平儿。她的胸脯风起云涌地起伏着,似乎里面有一大包东西顷刻要炸开。酸楚的泪水夺眶而出,眼前的一切都恍惚模糊了,她什么也做不成了,只能颤栗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的两只手呈簸箕形挓开,不知所措地嗫嚅着,一个囫囵字也没说出来,倒像是一个做错了什么的孩子,站在当妈的面前等着领受教训。显然,母亲更不适应被如此安排着与女儿相见,更不知在这样的场合,该如何对付女儿了。母亲张开的簸箕瑟瑟发抖,变成了抖索的筛子,当然什么也没能接着,即使接着什么,也从越来越大的筛眼漏掉了……
似乎只是为了找引子冲淡这场面,平儿急切地呼喊了儿子,志道,志道——
儿子生下后,平儿就给他起了“志道”这个名。男人笑笑,说这名字太古董老派。平儿说,露怯了吧?“士志于道”可是出自《论语》的。学问派上了大用场,男人被唬住了。在平儿的坚持下,“志道”便成了儿子的名字。
志道呢?他早已旁若无人地跳上了楼前的台阶,由两个年轻人陪着在大门洞玩耍。这也怪不得的,儿子还是三岁多跟着平儿回来过一回,在他的眼中,这些人跟北京街头的路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时,平儿才醒到,父亲怎么会没来?当她揩了揩泪花,陡然发现,原来老爹就站在那些人的后面。跟母亲的衰老形成巨大的反差,父亲倒变得年轻了,不但是年轻,而且衣着派头跟镇上的头头们浑然一体,怪不得她没认出来。父亲竟然也将黄军大衣耸在肩头,西装革履,而且扎着妖冶的领带,头上还戴着鸭舌帽。要知道,在乡间,只有那些挂着一官半职的人,才会将大衣耸在肩上而不是穿在身上呀,想不到父亲这个种了大半辈子地的人,竟也学会了这样的做派。一支香烟歪在父亲的嘴边,缭绕的烟雾将大半张脸给遮蔽了。天呐,这还是那个在人前委委琐琐老实巴交,冬天永远裹着那件破羊皮袄的老爹吗?怪不得我一时没认出来呀……
大约是三年前的一天深夜,父亲突然给平儿打来电话。那时平儿正陷在惯常的伤感、屈辱、凄楚里。父亲忸忸怩怩地说,我,我也到镇上了……平儿一愣,禁不住有点害怕,气息不由得变得急促了,你到镇上做什么?出了什么事?不,不是,不是出了哪样事,是,是好事。我,我也到镇上混事了,用的就是公办室的电话……也没有什么出力的活计,也就是打打杂什么的,一个月还,还给小两千块钱哩……是,是跟你们沾了大光哩……
平儿什么都明白了,是男人在镇上的投资开发,让老爹跟着沾了光的。平儿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老爹一串不连贯的话变成一张张洇湿了的纸,一层层地蒙到了她的脸上,让她呼吸越来越困难了,甚至心中泛起了隐隐的痛。过了一会儿她才醒觉到,是自己拿着几张纸巾蒙在脸上,不知何时淌出的泪水,已将纸巾洇湿了。
当老爹面庞缭绕的烟雾消散时,平儿对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虽然他摆出的是隐忍不显摆的姿态,却透露出一个帐中的元帅,在检阅按他的部署得胜而归的诸将领的骄傲。不,这比喻不太准确,而应该是一个高超的猎手猎取了一只老虎或狍子之类难得的猎物,任由街坊邻居羡叹夸耀,而他则无事人样躲到一旁,尽情收获、品味,享用着众人的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