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梦也没想到,彭春竟会以这么一副形象在我眼前出现。因为十年前离开家乡时,我只是一名穷愁潦倒的村干部,而他却是堂堂正正的公务员。
我问表哥:“小彭春现在干啥工作?”
表哥说:“送水呗,你没看见他那副打扮?”
我是看见了,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记忆中,彭春是我们那发孩子中条件最好的一个,也是最顽皮最聪明的一个。
彭春的爷爷是个老干部,曾经帮助解放军攻打县城,随后参加剿匪、土改等工作,后来还担任过公社书记、副区长等职。离休后,彭春的老爹接班顶替,在区里工作,家庭条件比只会挖包谷桩桩的农村家庭不知好了多少倍。
小时候的彭春,真是我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我们不但羡慕他的新衣服、新胶鞋、新扑克、皮篮球,还羡慕他放学后不用下地干活,星期六和星期天不用上山放牛。特别是冬天,我白天在教室里读书,晚上还得背着小吊箩下煤井挖煤,小煤井又偏又窄,身材瘦小的我几乎是湿漉漉地半躺着爬进爬出。有时候累得爬不动了,就趴在井道上想,我要是小彭春多好!
可惜我不是彭春。我们虽然生长在同一个小山村里,但天差地远的家庭条件,让我们的童年生活也有着天壤之别。我们在羡慕他的同时,又讨厌他的横行霸道和小聪明。
横行霸道就不用说了。由于家庭条件好,彭春心里有着很强的优越感,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充老大、占便宜,别人稍微有点不服,他拳头就挥过来了,飞腿就踢过来了,而且还没有告状的地方和讨要说法的余地。于是,尽管他偶尔也会向我表示一下有别于其他小伙伴的态度,但我还是选择对他敬而远之,因为我们不是同一“阶级”的人。
现在的孩子,“阶级”观念已经比较淡薄了,反而把傍上“富二代”“官二代”当作非常荣耀的事情。但我们那一发,“阶级自尊心”还比较强,于是彭春在横行霸道的同时又比较孤独和空虚,为了既能展示他的强势,又能拉拢我们跟他玩耍,他的小聪明就发挥出了超强的作用,让我们在畏惧他的同时又想适当跟他接近,欣赏他的那些惊人举动与惊天话语。
比如小学四年级时,他没读过一天书的妈妈到教室里来找他。也许是他妈妈说话太土气吧,他妈妈走后,他就一脸不悦地对我们说:“你们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没有知识的表现!”
“没有知识的表现!”说实话,同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我和其他小伙伴根本就想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
还有一次,有个刚从别处转学来的女生偷偷地看了我几眼,他就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兄弟,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刚来的女生对你含情脉脉,暗送秋波?”
哇,又是“含情脉脉”,又是“暗送秋波”,凭我当时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根本无法听懂,于是就在心里更加佩服他的聪明。不过,他在用他的小聪明来吸引我们的同时,也会用他的小聪明来捉弄我们,欺负我们,最终引来我们更加强烈的反感、讨厌甚至愤恨。
后来,我们一起离开那个小山村,到几十里外的区镇上读初中,各自有了各自的交友圈。我和其他小伙伴的交友圈大多只限于同班同学或同乡(当时区下面还有乡)校友。而彭春不同,他加入了区里干部子女的圈子,很快就跟区委书记的儿子形影不离(听说还跟区长的女儿勾勾搭搭,气得区长只好把女儿转学到了县城)。
初中毕业后,我们村里的那一发小孩,学业就基本就到头了,父母也觉得自己的孩子总算读完初中,认识倒顺,出门会找路、会坐车,并且不用钻错厕所被人嘲笑打骂,自己已经尽到责任和义务,不必再扶下去了(当然也扶不起)。
于是我们纷纷辍学回家,务农的务农,挖煤的挖煤,说媳妇的说媳妇,也有胆大心野的,贷十大一(利率10%的高利贷)做车费出门打工。
那时打工还不怎么流行,而挖煤在小学时就把我挖怕了,再也不想进煤洞了。初中毕业后,无所事事的我便跟着一伙“道士先生”装神弄鬼,给村里乡里的人们跳菩萨、背仙神、看风水、做道场、葬死人,甚至铲妖除魔、驱邪送鬼等等,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做到了县城,做出了县境。直到成家立业,我才发觉这条路虽然也能挣钱,但并非正道,继续走下去就会越走越歪,最终误人误己,于是便悬崖勒马,回到村里弄了个村干身份,顺便管管村委会的公章。
即便如此,在我们那一发的小伙伴中,我也算是混得比较好的了,当然混得最好的还是彭春。彭春同样初中毕业后没再读书,但却没沦落到回村务农挖煤或当道士先生的地步,而是在区公所(后来的镇政府)弄了个半脱产的工作,七八年后我脱离“先生队伍”回归正常生活并当上村干时,他的半脱产已经转成了全脱产。
上头千条线,底下一根针。当了两年村干后,我才发觉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夹皮沟里当村干,不但出力不讨好,而且还是个饭甄大哥,时常自掏腰包接待上头来检查工作的各色人等。两年干下来,我不但把亲朋好友全得罪了,家里的积蓄也几乎“挥霍”一空。再也干不下去了,我决定出门打工。
那时,彭春已是镇民政办主任,还是我们村的包村干部,虽然官阶不高,但在老家的镇上或村里,总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向镇里递交辞职申请后,领导还派他前来劝过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兄弟,在哪里混都是混,但还是跟着共产党混最好。听说再过两三年,政府就会从在职村干中公开招考公务员,我想凭你的能力,考进去不成问题。”
我决心已下,谢绝了他的好意,几次三番地跑到镇上找领导,好不容易才辞去村干的职务,然后拖家带口,来到浙江打工。十年时间过去,我慢慢地从月薪几百元的锉磨工、搬运工、车间统计员等,做到了年薪十几万元的部门经理。
没想到的是,阔别十年,回到家乡,彭春竟然从公务员沦落成了送水工,让我在惊诧莫名的同时,也在心里感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