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春走后,表哥在小区保安的指引下将摩托车放好,然后问我:“难道你真不晓得小彭春的情况?”
我说真不晓得,这些年我们都没联系过。离开老家那年,他曾经在我耳朵边念叨,说要想方设法弄个副科级,才不枉干这份工作。
表哥带着我走在花园小区的林荫道上,边走边说:“他呀,就是太想当副镇长才倒了大霉。”
我问怎么回事,表哥说:“他本来已经当上民政办主任了,为了副镇长的职位到处拉选票,不但被取消了候选资格,还背了个行政处分。”
“然后他就出来卖水了?”
“没这么简单,那时他还没被开除。他是因为赌博才被开除的。”
这就奇怪了。在我印象中,彭春心高气傲,为人很拽,走起路来总是大摇大摆,昂首挺胸,衣裳尾巴甩得比较夸张,但却不会赌博。他是有点爱喝酒。喝了酒更骄傲,甚至骄傲得有点发狂,看人不顺眼开口就骂,人家忍气吞声也就算了。如果回敬两句,就要开打。
我当村干时,经常去镇里办事,难免要和他上街喝酒,每次他都要惹是生非,过后问他,却完全想不起来。有次偏偏倒到地上,结果惹来几个赶场玩耍的小伙子。我劝又劝不听,拉又拉不住,索性懒得管,一个人歪翘歪翘地回家了。听说,那次他被修理得很惨,躺了半个多月才起来,好在过后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埋怨我不讲义气独自开溜。
酒醉心明白,脚手去不得。我也有过醉酒的经历,当喝到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是没有力气惹人打架的,而是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呕吐,直至昏昏大睡。说他打了架不知道,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他心里一定还记着我甩下他不管的事情,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因为听说,自从那次以后,他喝酒就乖多了,没再发癫惹事。
于是听表哥这样一说,我有些不解:“他只是喝酒有点乱,没听说会赌钱呀?”
表哥说:“都是跟他老婆学的。”
“呵呵。”表哥一提彭春的老婆,我就忍不住笑了。彭春的老婆姓何,叫何小焕,也是我们村里的,没读过几学书,兄弟姐妹有六七个,她排行第三。我们之间还有点亲戚关系,但却从不来往。何小焕的老爹是个工人,在外地上班。那年头工人身份跟干部一样,都是国家的人,都领着固定工资,都雄得不得了。于是在村里,何小焕的老妈是个相当泼辣和剽悍的女人,不但打牌要打高的张,而且还老虎屁股摸不得。谁碍她眼谁倒霉,惹上事儿后,又喜欢把一串儿女全带着打上人家门去。她这种泼疯耍赖倾巢而出的战术,不但征服了全村男人,连女人也畏惧三分,于是大人有交代,叫我们不要跟那家人接触。
可是,何小焕的老妈也不是疯狗一只,逮着谁都咬,她心里有数得很。干部(包括村干部)或工人家庭,她是不会去招惹的,有时难免有些磕碰,也会高姿态地息事宁人。如此一来,尽管全村所有人都说她不好,彭春的老妈跟她却很合得来,两家不但逢年过节经常走动,大务小事两来相帮。彭春初中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后,还和何小焕眉来眼去的谈起了恋爱。
娶坏一门妻子,就要误坏十代子孙。对于他们的婚事,彭春的老爹和爷爷自然激烈反对。但当他们发现苗头不对时,彭春已经把何小焕的肚子搞大了。何家听到风声后,赶紧赖呜呜地把女儿送上门来。为了造成事实婚姻,还单方面地办了酒席。
送货上门的当天,两个女人终于干起来了。何小焕的老妈说:“世上只有藤缠树,从来不见树缠藤。再说都被你家儿子搞有崽了,生就是你家的人,死就是你家的鬼。不接受我就去告你家儿子强奸。”
彭春的老妈虽然平时比较收敛,但发起蛮来也不是好惹的,怒道:“你去告?你屙尿告灰堆!母狗不摇尾巴,哪个公狗敢上它的身?”
但这两个在村里实力最为雄厚的女人并未大动干戈,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彭春的老妈看在何小焕肚里崽子的份上,息事宁人;二是何小焕的老妈从不招惹干部家属,这次已经违禁了。加上又真的有点怕彭家退货(其实她心里明白,她的几个女儿在当地还真有点难嫁出去),于是也不想把场火闹大,不如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这场婚姻就这样坐实了,虽然彭春的爷爷和老爹一直耿耿于怀,但那两个女人各自怄了一段时间后,不但和好如初,而且处得更加亲密。何小焕的肚皮也还争气,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名字还是我取的,叫彭云云。彭春和何小焕都是有点小聪明的人,趁工作还没转正,双方都还是农业户口,又抓紧生了第二胎,又是个儿子。彭春家五代单传,到了彭春这一代,在计划生育的严格控制下,居然合理合法地生了两挺儿子。原本不赞成这场婚姻的老爷子和彭春爹也在心里暗自庆幸,于是渐渐把家里的财权交给了何小焕。
小儿子出生不久,彭春的半脱产干部就转正了,并且还当上了民政办主任,真是双喜临门,也是彭春前半辈子的人生巅峰。可好景不长,表哥说:“你走后不久,何小焕就开始学会赌钱了。有时候要连着赌几天几夜,连小彭春的爷爷和老爹都管不住,谁说她就跟谁急,动不动就要把两个儿子带走。终于,何小焕一晚上输掉了十几万。那是他家的所有积蓄,准备拿到县城去买房子,小彭春气不过,教训了何小焕一顿,何小焕干脆把她的五个姐妹全叫来,六个打他一个,打得晕倒在地半天才醒来,小彭春八十多岁的爷爷听说后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老爷子死后,小彭春因为贿选被处分,跟着何小焕去赌钱解闷。谁知这个小彭春一沾上赌字,瘾头比何小焕还大,不但把从自己手上经过的公款全挪来赌了,还偷了他老爹管的公款来赌。才一年多时间,就欠了几十万赌债,上面一追查,两爷崽都被开除了。你说坑爹不坑爹?”
我一边走着一边听表哥说彭春的故事,反而忘了看房子,听到最后也不得不跟着感叹:“坑爹!真他妈坑爹!”
表哥接着说:“只差两个月,小彭春的老爹就可以退休回家吃闲粮了,这下好了,两爷崽的工作都滑脱了,老的又死了。不但全家断绝了经济来源,还得还几十万元的赌债,小彭春只好带着何小焕去老家村里的群力煤矿下井挖煤。”
“呵呵呵。”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真是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啊!小时候彭春当公子哥,我是挖煤郎;等我从搬运工变成小主管时,彭春却从公务员变成了挖煤汉,还捎带上了她曾经不可一世的母老虎般的凶悍老婆,这是苍天有眼,还是造化弄人?
“那后来呢?他怎么不挖煤了?”
“呵呵,”表哥笑了下,继续往下说,“挖了一年多,边挖边赌,估计也没剩多少钱,结果,群力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当场就把何小焕烧死了!”
“啊!死了?何小焕死了?!”我吃惊地问。
“是呀,你难道没听说过群力煤矿瓦斯矿爆炸的事?”
我说这事我知道,这场矿难死了几十人,已经属于特大事故了,曾经在网上铺天盖地。
表哥接着说:“小彭春是装卸工,何小焕是瓦检员。当时,小彭春刚刚跟着斗车升到地面,何小焕还在井下作业,只差一颗米的稀饭,小彭春也跟着报销了。后来,何小焕的那条命换来了一笔赔偿款,刚好够偿还债务。死了老婆,把债还清,小彭春这才洗心革面戒了赌,当然再也不敢下井挖煤了。于是便来到县城,给人送水,送了三四年了都。”
听表哥说完彭春的事,我心里不由感慨万千。想想彭春的过去,再看看彭春的今天,我觉得似乎一切在冥冥中早就有所注定:生在那样的家庭,注定他必然会有一个优于我们的童年;当我们初中毕业只能回乡务农时,命运注定他会有一份优于我们的工作,尽管那份工作只是半脱产;若干年过去,我只能弄个小村干当当。命运也注定了,他必然会成为一名正式干部,并且作威作福,惹是生非。然而一切也都因为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而遭到逆转:跟何小焕恋爱、结婚、生子、赌博、挪用公款、欠下巨额赌债、气死八九十岁的老爷子、父子双双被开除工作、为还赌债夫妻双双下井挖煤、然后遭遇事故,一人死于非命,一人苟且活着,只能以送水为生……
我正沉湎于有关因果和命运的推演中,表哥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你看西边那幢房怎么样?我前几天刚来看过,还有现房。”
我这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于是便回归现实,认真“考察”起这个小区来。以前这个小区所在的位置,是县城边上的一个村庄,后来县城要扩大,村庄被拆迁,才有了这个花园式的小区。小区造型别致,环境优雅,要是没先去看过盛世国际,我也会认为这里已经是全城最好的小区了。
表哥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向我介绍,谁谁在某单位上班,买了哪一幢的几单元几楼;谁谁做何种生意,又买了哪一幢的几单元几楼。他所说的那些人,要么是我们共同的亲戚,要么是我们曾经的熟人或朋友,说得我心里蠢蠢欲动。
的确,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总有一天,我始终要回到老家,回到这个小县城来安享天年,这也是我下定决心要在县城买套房子的原因之一。加上现在房产升值那么快,人民币贬值也很快,与其把钱放在银行里给别人放贷款赚利息,不如买套房子来保值。
沿着小区转了一圈,我们才来到小区售楼部,在置业顾问(售楼员)的带领下看了几套卖剩下的房子,实地考察加上细心询问,再通过价格上的反复核算和对比,我都差点刷卡交定金了,突然想起彭春的那句话,不由得犹豫起来,对表哥说:“小彭春说除了盛世国际,他最喜欢的就是山水绿城,不如我们先去山水绿城看看再做决定。”
表哥还未表态,置业顾问就冷笑一声,说:“那是你们不知道,盛世国际以前就是猪市,山水绿城曾经是个乱坟山,只有我们这个小区才是全城最好的阳宅屋基。”置业顾问还指了指我看中的那幢楼,“你不知道吧,那里原来就是杨柏原家的老屋。你那套房子是我们主任留给她亲戚的,她亲戚前两天在市里买了,要不然早就没房了。”
的确,那幢楼无论从位置、山向、通风、采光以及周围的环境布局,都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加上户型也是我所喜欢的。126平米,三室两厅两厨两卫,窗户正好对着小区花园,可以说已经无可挑剔。
但我还是坚持要去山水绿城看看,不为别的,只为彭春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