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上午十点一刻终于启动。我和飘雪收起棋盘,走出房间,在过道,透过窗玻璃,看火车在雪中移动。一鞭汽笛声狠命地削切过来,我看见一些雪块从树枝、从房檐、从天空哧勒勒地塌落下去。
火车像被这些声音砍伤的野马,激烈地颤抖着飞奔。飘雪一个趔趄,被我扶住。她的身子软软的,温暖着我的手。
进房间坐下后,我们聊天。我问她:“叶老师不会叫叶飘雪吧?”
飘雪说:“我叫叶蓁蓁。不是‘珍贵’的‘珍’,是草头‘秦’的‘蓁’。”
“叶蓁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你父亲很厉害!《诗经》里的名字。”
“我妈取的。她在三峡大学教古汉语。我随母姓。”
“你爸爸呢?”
飘雪摇头。我不再多问。
吃过午饭后不久,王书记又要出去打电话。小李则再次爬到上铺睡觉。我和飘雪面对面坐着,我说:“要不,我们再下棋?”
“嗯。”
火车就是在这时候毫无征兆地再次停下来。
而且,紧接着,电灯熄灭。
空调口不再呼气。
手机也没有了信号。
我打开手提,也没有了信号。
小李从上铺跳下来。我们一起撩开窗帘。火车并不是停靠站台。我们身处一座山坳之中,火车如一条探出了小半个身子的僵蛇,弯曲在雪地里,我们看得见车头,车尾留在山洞里。
房间里一时悄无声息。整个火车好像进入了梦中,看得见一些形象,一切失声。
门被撞开。是王书记。他的脸色有些冷峻。
小李说:“王书记,火车停了,灯和空调也停了。”
“等一等吧。没所谓的。”王书记沉默地坐下来。
这时,房间外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小李冲过去开门。我们看见几个列车员、乘警向餐车方向跑去,小列车员落在最后。我对飘雪说:“给我看好行李。”便紧跟着跑。
跑过软卧车厢,跑过硬卧车厢,跑入餐车,硬座车厢的嘈杂声渐渐涌过来,越来越大。在车厢口簇拥着无数的人,他们在谩骂。
一名乘警拿着话筒大声说:“乘客同志们,请别吵!不要拥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快去!”
那些乘客并未停止拥挤,两名乘警用力把守着硬座车厢通向餐车狭窄的入口。
这时,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挤到最前面,高喊着说:“大家听我的。我们应该离开的不是火车,而是一起冲到餐车去!必须离开这里!”
任凭乘警如何堵,也抵挡不住那些乘客饿狼一样地涌过来。有人摔倒,有人凄惨地大叫。
涌过来的人仍然源源不断。餐车像漫水一样,迅速被挤满。
我看见一个乘警跳上餐桌,掏出手枪,直指车厢顶。他是乘警长。
那个清瘦的年轻人也爬上餐桌。另一个乘警跟着跃上去,拿枪对准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振臂高呼着说:“大家听我的!站着别动!”
乘警长高声对那个乘警说:“把枪放下!快放下!你下去!让车长快过来!”
年轻人继续大声说:“大家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两人被踩伤啦!关系不大,不大。还躺在桌子底下。”有人高声回应。
人群中又一阵骚动。两个妇女站起来,哭起来。
年轻人高声说:“大家安静一下!这里面有问题!请车长出来给我们解释!”
跑过来的车长,是个高个儿年轻女人,脸色红润,大眼睛,一张薄嘴皮,呼应着有些塌陷的鼻梁。这女人利索地爬上餐桌,用洪亮的声音说:“乘客同志们!不是只有你们硬座车厢停电,是全车停电。不是火车停电,是电力系统给我们的火车断了供电。我们硬座车厢现在刚好停在山洞里。现在的问题是,大家要有秩序地往餐车这边撤退……你们说,好不好?”
女人的话音刚落,那些乘客就纷纷举着拳头发表意见:
“火车停电关我们乘客什么关系?那是你们的事情!”
“我们买了票,你们就要送我们到目的地!”
“火车停在山洞里,谁保证我们的安全?”
“火车会不会被其它火车撞上?这些危险你们有没有排查?”
乘警长挥动着臂膀,扯着嗓子喊道:“都给我听着!大家拿好自己的行李,一个一个地跟我往前走。”
那年轻人从餐桌上下来,挤到车长和乘警长跟前,又爬上餐桌,站在车长身边,说:“大家站着别动!先别急!你是车长,硬座车厢还有多少人?如何走?你得交代清楚。否则全火车都会乱套!乱套势必影响撤离的速度!会出大乱子!我建议你们重新分配一下。还有,请乘警长收起手枪,小心走火!”
乘警长恼羞成怒,有些霸蛮地盯着年轻人:“你!”
“我是记者。现在是非常时期,难道你比我还不冷静?”
女车长从一名列车员的手里拿过话筒,大声说:“乘客同志们!大家别急。我们的火车是电力机车,整条铁路的供电线都出了问题,所以大家别担心火车是否会被撞。现在请大家听我和这位记者同志的安排,好不好?请大家拿好行李,十一号车厢的乘客,一直往前走,到二号、三号车厢,十二号车厢的乘客到四号和五号车厢,十三号车厢的乘客到六号和七号车厢,十四号车厢的乘客到八号和九号车厢,十五号车厢的乘客较少一些,到十号车厢。另外……”女车长又对那年轻记者说,“请你告诉大家,让大家让一让,我们派一些列车员和乘警到硬座车厢去。好不好?”
年轻人接过话筒说:“乘客同志们,火车停电了。山洞里空气质量会很糟糕,必须尽快撤离。请大家按照车长的安排,抓紧时间,有序撤离。请男人站到旁边去!让乘务员和乘警们先到硬座车厢去,然后让妇女儿童先走。大家都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我们中国人,最讲礼仪了,在危急时刻,我们会比他们外国人做得更好。大老爷们,大家说,好不好?”
“好!”
骚乱的人开始形成人流,向卧铺方向走去。我看见年轻记者和车长跻身到硬座车厢通往餐车的入口,高喊着指挥着那些不断涌过来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