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一个晚上,我正歪在沙发上,一边喝着滚烫的茶水,一边看最新版的《百年孤独》。突然电话铃响,一看来电显示,老家打来的,忙搁下书。我父母都是早睡早起的人,超过晚上八点半,通常不会无故打电话。
是妈妈。她声音异样,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小姨父死了。
书滑到地上,我像遭了电击一般,猛地直起身。天哪!怎么会?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没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禁联想起之前听说的发生在小姨父身上的一场车祸。难道,二者有什么关联?可是,又满腹狐疑,不是说,车祸并无大碍吗?
半个多月前,小姨父骑电单车出门,在一个丁字路口的拐角处,被一辆小轿车撞倒。据说,当时人都撞飞了。所幸,伤势并不太严重,只是额头挂彩,眉骨破裂,还有一条腿膝盖处断裂,都是些外伤。“还算好,捡了一条命!”家人庆幸地说。
肇事方承担全部责任,带姨父去医院检查治疗,做接骨手术。
“都快出院了,没想到……”
“是不是有什么内伤,没有查到?比如心脏啊什么的。”我问。
“都全面检查过的。心电图、B超、CT都查了,一进医院就查的。”
谁也想不通,谁也无法接受。小姨父,他才五十多岁!
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小姨父侥幸逃过了车祸,却怎么竟还是没有逃得脱阎王爷的鬼门关?
“小姨父死了!”这轻轻的一句话不啻惊涛骇浪,一遍又一遍拍打着我脆弱的心房,令我不能自已地一阵阵发懵。“死”就是“没有了”、“不存在”了,从这个世界“OUT”了!
或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这些年,不断有相熟的人离开,正常的和非正常的都有,让我对人生的无常有了深刻的体会和惧意。甚至会禁不住发抖地想:“下一个会是谁?”这样的猜测未免残酷又无聊。然而,人生之谜就在于你永远都猜不透。我怎么会想得到,小姨父会成先走的“下一个”。
去年,我外公去世,他是老死,活了91岁。在外公的葬礼上,我还见到了小姨父。他忙前忙后,请送葬司仪,布置灵堂,安排车队,置办酒席,和我的几个舅舅们一起指挥调度……小姨父是个能人,妈妈家这边的事从来都少不了他。尽管有一度,他们对他颇有微词。但那是老早老早的事了。
外公去世的时候正是盛夏三伏天。小小的春谷县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我们每个人头上都冒着热气,口袋里都备着人丹。那是我第一次去火葬场,心灵非常震撼。想到外公的肉身要在那儿付之一炬,心疼莫名;又想到人生的结局,大抵都逃不过若此,更觉无限悲哀。
送葬司仪们吹着喇叭,那曲调如泣如诉,似悲又似喜。在外公火化的时候,礼炮放了9响。据说,只有年岁高、寿终正寝的人,才得享这样的礼遇。外公活过了90岁,他得到了9响。
亲戚众多,外公犹如一棵老树,开枝散叶,盘根错节,真可谓:树阴满堂子满枝。重孙子都有好几个了。戴着黑孝的是子辈,黑孝上别着一块小红布的是孙辈,别着绿布的是重孙辈。我表妹的儿子才两岁也被抱过来,他指着自己胳膊上的袖章,口齿不清地说:“警察,警察。”引得女眷们直笑。老喜丧。外公死是白喜事,除了家里亲眷之外,还有许多晚辈朋友也来了,送花篮花圈,过来讨老孝戴。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不是外公去世,我还真见不到如此齐整的亲戚们,像一场盛大的家族聚会。
许多和我同辈的表姊妹表兄弟,都不怎么认识了。常年在外,一年几乎都回不了一次家。妈妈家亲戚又多,我一般也不爱见人。尤其是我至今单身,更怕人关心。只和小姨一家还有些来往。
小姨是妈妈最小的妹妹,比我只大11岁。我和她交往多一点,因为她从不摆长辈的谱儿,不像其他人那样,爱询问我婚姻大事。在她那里我很自在。
妈妈总说小姨傻,是姐妹中最缺心眼的。但傻人有傻福,小姨嫁的姨父,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精明能干。凡遇到大事,都由姨父操心。像买房、置业、装修,儿子上学、考大学、找工作,什么都是他一手搞掂。
妈妈常据此批评爸爸,只会喝茶看报关心无用的时事政治,连换个灯泡都要请人。爸爸不服气,说,我70岁的人了,你叫我站到两个凳子上换灯泡,怎么换?
妈妈生气道:“你年轻时也不做啊!”
爸爸妈妈经常为小事拌嘴,他们吵了一辈子。大凡吵架,爸爸都让着妈妈。脾气好,也是优点。妈妈出拳,如同打在棉花絮上,也就作罢。不过爸爸老了,反而气焰有高涨趋势,不知是不是属于物极必反。妈妈啰嗦两句,他还顶嘴。这让妈妈很不忿。
爸爸向来不管家务,他们又无儿子,因此家里诸如换灯管、修机器、检查电表、水表、煤气炉等活儿,常常叫小姨父来做。我觉得妈妈对小姨父的依赖,简直不亚于她的妹妹。
小姨父总是随叫随到,作为家中长姊,妈妈受到尊敬。小姨父也是感恩之人,妈妈不仅从小最疼小妹,而且,他们的孩子,也即我的小表弟,小时候也经常在我们家吃饭的。他们忙的时候,妈妈总帮他们照看小孩。
小表弟长得浓眉大眼,像极了小姨。脾气也像,从小不爱吭声,很乖,不闹人。喜欢躲在我们家床板底下玩,到吃饭的时候,喊他出来,才出来。默默地,也不要人喂饭,就连汤带饭吃完了。小表弟还喜欢画画,妈妈给他搬张小椅子、小凳子,坐在那里,能一画画半天。他画小鸟、太阳、高压线、汽车、人、花朵、树木……像模像样。他的这种美术天赋大约是继承了小姨父。小表弟长大后,读了美院,毕业后,分在弋江市,在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
去年外公的葬礼上,我也见到小表弟,他好高了,1米78的个子,留着往外翻鬈的长发,确实像个搞艺术的。他说刚从西藏回来。
表弟比小姨父都高很多了。父子俩站在一起,代表着男人不同时期的美。
葬礼上,小姨负责给来吊唁的人发水、发毛巾,神情哀戚。外公生前好像最不放心她,听妈妈说,外公咽气之前,还把小姨和姨父的手抓在一起不放。那个时候,他早就不能说话了。小姨父和小姨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说:“你放心去吧,我们会好好的。”
我一直不能理解这个动作。现在想来,难道是预示着什么?
命运啊!当去年小姨父在殡仪馆忙前忙后操办外公的丧事时,哪里会想到,今年轮到他去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