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不久郑红旗就跟季长军发生了一次冲突。
这还得从学普通话说起。师范学校是专门培养小学教师的地方,对学生说普通话的要求非常严格,学校设有专门的普通话推广委员会;各个班级都有推普小组,普通话过关成了对师范生的最低要求,没有通过普通话考试的学生,学校不发给毕业证书。我们那一批学生基本上都是来自农村,上溯八辈子都是农民,轮到我们好不容易吃上了国库粮,怎么会因为这小小的普通话半途而废呢!好在普通话的定义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现代汉民族共同语”。我们这些北方人学起来也不是太费劲,就是有些说话的习惯和腔调不好改变。要改变这种痼疾,专门教语音的老师教我们首先从矫正口型开始,于是刚开学的那段时间,不论男生女生每人兜里都揣着个小镜子,一有空闲就对着小镜子啊波眦得(8bcd)地练发音。有条件的同学还抱一收音机整天听,老师说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普通话是最为标准的。这样练了一阵子,同学们的普通话水平都有了一定的进步,但在语音测试的时候,大部分同学还是过不了关,自己在下面读得滚瓜烂熟的文章,一站起来就变味,原来的老土话像喷嚏一样不由自主地就会从嘴里奔涌出来。为此在自习课时班主任江老师帮我们认真分析了原因,认为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我们平时实战的太少了,没有养成说普通话的习惯。问题找出来,下一步就是如何解决了,江老师要求我们还是要多听多说多练,尽可能地营造说普通话的环境,这次一向和气的江老师还对我们说了狠话,要求我们以后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要说普通话,尤其是师生之间的交流,不用普通话他就不搭理我们,他说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烧了我们的草料场,把我们逼上梁山。这样我们的晚自习时间就变成了同学们展示自己普通话水平的舞台。同学们轮流站在讲台上进行模拟讲课,至于讲什么内容由自己确定。这天讲课的是班长郑红旗。郑红旗来自徂徕山区,那地方靠近莱芜,说话舌头不打弯儿没有儿化韵,把老鼠说成老夫,把说说成佛,把水说成飞,这些毛病是胎里带来的,不好改。上第一节语音课时郑红旗就闹出了笑话,老师让把“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这句话说一遍,郑红旗反应倒非常敏捷,很快就举起了手,老师让他站起来回答,郑红旗说,上坏(海)的自来飞(水)来自坏(海)上。老师听了想笑,领他读自来水,他读了好几遍都是自来飞,最后老师也泄气了,无可奈何地坐在教桌后面说,你就自来飞去吧,我可拽不住你了。别看郑红旗的普通话说得不敢让人恭维,但他可比我们都敢说,有次上街碰到位问路的游客,人家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我们都不敢言语了,郑红旗却不管那一套,撇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嚼啵嚼啵的给人家介绍哪里哪里,中间还夹杂着难听的徂徕腔,连那位问路的游客听着都笑了,我们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撇下他快步往前赶,郑红旗却浑然不觉,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说,你们咋就跑这么快呢!
郑红旗这次讲的是尼采哲学,很多的同学都是第一次听说尼采这个名字,对他的哲学思想就更谈不上了解了。郑红旗却讲得津津有味,一会说尼采是站在世纪转折点上的巨人,一会又说尼采是位精神病患者,五迷三道的。这么高深的理论用郑红旗那蹩脚的普通话讲出来,一开始我们感到很好玩,觉得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穿了一件五彩斑斓的迷你裙,后来就兴味索然了。很多同学开始忙自己的事,有看课外书的,有聊天的,还有听收音机的,我的同桌季长军干脆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郑红旗见整个教室眼看就要变成了一个嘈杂的大市场,连喊了几声安静都没有安静下来,后来他干脆拿起教鞭在教桌上敲打起来,啪啪的声响也没能让同学们警觉,最后他是真的急了,高高地把教鞭举起来,使劲砸在面前凹凸不平的桌面上,随着穿透力极大的声响,教鞭折为两截了。教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很快有一个声音如乍然闯进教室的鸽子扑扑棱棱地缭绕开来,这是季长军的呼噜声,同学们都扭头朝我们这边看,只见季长军一只胳膊长长的伸出来,脑袋就斜楞着枕在这条胳膊上,下边的半边脸被桌面挤成了扁平状,整个脸部看起来就像一个不规则的大冬瓜,眼睛闭着,嘴巴半张半合,那呼噜的声响是从翕动着的鼻孔里传出来的,声音极不规则,不仅有鼻孔里的长调短调,有时嘴巴也呵呵地配合一下,来一个复合型高音。有的同学在哧哧地窃笑,郑红旗站在讲台上大声地喊季长军,用的是普通话,但还是带着明显的徂徕味,尤其是“军”的发音极不正确。季长军没有任何反应,吧唧了一下嘴巴继续睡,我使劲推了他一下,季长军的身子如面条一样摆动了几下,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谁啊!这么讨厌,人家还没有睡够呢!然后就是更大的呼噜声。我们都看出季长军是成心的,郑红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快步走下讲台走到季长军跟前,大声喊季长军,但季长军还是那副昏昏欲睡的德行,大多同学都笑了,觉得季长军是真能装。郑红旗伸手拉季长军,拉了好几次才把他拉起来,季长军故意懵懵懂懂地直起身子,仰头出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才装模作样地揉了一下眼睛问郑红旗,你,干吗?
郑红旗说,干吗?正在上课你怎么睡觉?
季长军说,正在上课?我怎么不知道,上的什么课?
郑红旗说,我正在讲尼采哲学。
季长军说,尼采哲学?我们有这门课吗?
郑红旗说,是江老师规定的模拟课堂。
季长军说,江老师规定让你在模拟课堂上讲尼采哲学了?
郑红旗一时语塞,气得说不出话来,季长军继续说,班长,我要给你提个意见,你身为班长不能不尊重同学。
郑红旗说我不尊重谁了?
季长军说,我。
郑红旗说,我怎么不尊重你了?
季长军说,你老给人起外号,我本来叫季长军,你却偏偏叫成季长吨,往小里说你这是不尊重同学,往大里说你这是侮辱人格,你是郑红旗我叫你偏红旗,你愿意吗!
郑红旗气得脸都被憋紫了,最后才气哼哼地说,季长军(吨),你这是强词夺理。
季长军继续不紧不慢地说,谁强词夺理了?同学们都听见了吧,他是不是把我叫成了季长吨,刚才我已经给你说了,让你尊重同学,你还这样叫,你这是明知故犯,我早就说过你可以不拿我当同学,但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这是季长军挂在嘴头上的话,我们都当他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却一本正经地用在了这里。郑红旗实在忍不住了,又找不到反击季长军的措辞,就把季长军桌上的书本扔到地上撒气,季长军不愿意了,态度也随之恶劣起来,眼看两人就要动手打起来,幸亏江老师及时赶到了。
在江老师面前季长军不敢讲自己那些歪理了,强调他之所以睡觉是因为郑红旗讲的尼采哲学听不懂。江老师当时就批驳季长军态度不对,你不听就能懂吗!对郑红旗也提出了批评,让他在以后的工作中要注意方式方法。
谁都看得出来这次事件季长军是有意的,郑红旗讲的尼采哲学听不懂完全可以像其他同学一样不听嘛!用不着以打呼噜的方式来抵触,更何况我们这样的讲课,主要是练习说普通话,讲课的内容也不是主要的。我们心里都明白季长军的这次挑衅绝对不是个偶然事件,他俩的矛盾由来已久。
最初的矛盾应该是发生在我们入学的第二天。这天是一九八五年的九月十日第一个教师节,学校要召开庆祝大会,本来安排郑红旗作为新生代表在大会上发言,但郑红旗却不在,此时我们都还没有见过郑红旗,但对他的名字却不陌生,当时考中专的成绩一下来,我初中的老师就说徂徕有个郑红旗成绩是全县第一名,五百的总分人家居然考了四百八十多,也是由于这个原因,郑红旗还没有进校门就被指定成了我们班的班长,那时泰安师范学校的校园没有现在这么漂亮,迎着校门的是一排略显陈旧的红砖房,当时新生分班的名单就张贴在这些红砖房的墙壁上,郑红旗的名字排在全班所有人的前面,还用红笔标注了一下。一开始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按照我们在初中时的习惯成绩最后的学生才坐红椅子,怎么反而在成绩最好的郑红旗名上画红道道呢!后来我们才知道了这个标志的特殊意义。知道自己跟郑红旗一个班级有些莫名的兴奋,一安顿下来就探听谁是郑红旗,后来是江老师告诉我们郑红旗去泰山山后接新生了,本来我们学校是没有接新生这个先例的,但那一年泰山山脉发生了几十年不遇的洪灾,进山的路全部被冲垮了。学校领导事先联系这几个新生想让他们晚几天再来学校,但没有联系上,怕他们独自来学校会出什么意外,就决定派人去接。
江老师心中着急,又不想把这种好事让给其他班级,就临时决定让季长军来顶替郑红旗,当时季长军拿到江老师早已准备好的发言稿显得很激动,把脸重新洗了一遍,对着小镜子认真梳了梳头,脱下了从昨天一直穿在身上的白的确良衬衣,从木箱子里翻找出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换上。时间差不多了,江老师来喊我们去学校礼堂开会,走到半道,季长军忽然啊了一声,我们问怎么了?季长军说忘带记录本了。我们都说带本干什么,又不是上课?季长军却坚持要回宿合拿。我们只好等他,等了好一会儿,季长军才气喘吁吁地赶来,手里多了个红塑料皮的记录本,一边还说,要知道这么难找就不回去拿了。我感到奇怪,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还看到季长军坐在床上正津津有味地翻这个记录本哩,当时我还看到记录本的扉页上写着与某某同学共勉的字样,看到我在注意,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记录本藏在了枕头底下,现在怎么又难找了?我又看了一眼季长军,见他两个鬓角上的头发还湿漉漉的,心想他不会是又去洗了一遍脸吧?快到学校礼堂的时候,我们看到一辆解放牌汽车摇摇晃晃地从大门里开了进来,还有几个黑乎乎的脑袋在后面大车厢里摇晃着。走在前面的江老师眼前一亮喊了声,郑红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