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第一天蓝英早上四点三刻就起床了。萧东也跟着妻子同睡同起,赶紧忙着给蓝英准备早餐,中午饭的饭盒给她装进了午餐包里,还塞进去了两瓶水和几个水果。蓝英穿着护士服,脖子上横挎着听诊器,只喝了点儿牛奶,提着午餐包就匆匆地上车了。萧东为她关上了车门,好像有千言万语想嘱咐妻子,但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望着蓝英的车离去了,心还是悬着的。
不知为什么从上班的第一天,蓝英就感到和主管护士米雪不对劲。米雪四十五岁左右,胖而结实,浅皮肤且五官端正,在菲律宾护士里算气质不俗、靓丽的那一类。她将长发盘到了脑后,显得很精干。
米雪第一次见蓝英,就带着异样的表情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一番,看样子玛丽主任已将蓝英的学历和经历同她谈过,她什么也没问,带着不耐烦的口气说:
“新护士的培训由临床教员安排,我会给她打个电话,她会来找你。从今以后,带你的老护士叫罗莎,你跟罗莎的上班时间相同,你们共同管她的病人。”说着就把罗莎叫了过来。
罗莎看上去有三十七八岁,精力充沛,圆圆的眼睛很机警;她有菲律宾女人棕色多油的皮肤;头发和蓝英一样在脑后扎着马尾辫,说话的语气很快,不冷不热。她让蓝英今天跟着她看,观察她的工作。
给病人发完了早上的药,罗莎说:
“我要吃早饭了,我们去休息十五分钟。”
他们来到早上交班的那间屋里,罗莎从冰箱里取出了她的早餐,然后放在微波炉里加热;蓝英也拿出了放在冰箱的午餐包,取出了一个苹果和一瓶水。当她们坐下来时,罗莎的圆眼睛盯着蓝英,她的表情好像眼前这位漂亮的中国护士是个怪物似的。蓝英低头啃着苹果。罗莎看蓝英挺顺从便告诉她:
“明天和这个礼拜六我在这里上班,你还跟着我。”
“好啊,我看你干得挺熟练的,向你学习。”蓝英说。
“我在另一家叫凯撒的大医院还有一份工作,一周在那边干两天,由于不要凯撒的福利,给的工钱很高”。罗莎边吃着早饭边对蓝英说。
“你真能干!”听了她的话,蓝英心想在中国的护士还没有开始“客串”挣钱呢。
“比我能干的人多了,我们菲律宾的医生,律师,会计师到了美国都干护士!”罗莎自豪地说。
“都做护士?为什么?”蓝英不解地问。
“好办绿卡啊,有了注册护士执照不到半年就有绿卡,全家人就都来了!”罗莎的兴奋劲儿上来了。
“美国医护是分家的,RN(注册护士)是医院的主人,医生和病人一样,他们是医院的客户。RN想挣多少钱是你说了算,你能干多少,你就能挣多少!”她眉飞色舞起来。
蓝英听得似懂非懂,附和着直点头;同时向罗莎投去了羡慕的目光,心想难怪今天看到的RN几乎全是菲律宾人。
“跟着你我很高兴,希望你能多教给我点儿东西。”蓝英说。
“急什么,你还早着呢,我在美国都干了十年了!”
“开始我还以为你是韩国人呢,中国护士在美国真是太少了。”
听她这么一说,蓝英有点儿不自在,她回想起去各个医院面试时,无论在走廊里还是在电梯上,总有人问她是不是韩国人。是啊,在洛杉矶六七个医生中就有一个是中国人;而六七十个注册护士里可能才有一个中国人。
她们走出休息室,罗莎把蓝英领到了护理站旁边的心电监护中心,这里有几个大的监视屏幕,四个心电图技术员坐在那里同时观察着四十个病人的心电图变化,如有异常,仪器会报警,同时技术员立刻向RN报告。
罗莎向技术员们介绍了蓝英,她让技术员打出了四份自己病人的心电图,直接放到了蓝英的面前说:
“请你把心电图的结果告诉我。”
蓝英猝不及防被罗莎闪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镇静。认真地看了图,将每一份的诊断都告诉了罗莎,罗莎满意地点了点头。蓝英在国内的ICU工作过两年,这一点还难不倒她。
罗莎开始写她的病人的病程记录,护理站没有坐的地方,十名RN和五名CAN(护士助理)只有五个椅子,十二小时绝大多数时间大家都是站着。蓝英将罗莎写完的记录拿过来看,从中学习书写的格式和用语,而罗莎不说一句话;她的身体语言告诉蓝英,你是护士,你应该知道怎么写。她只告诉蓝英每三小时写一次,有情况随时写,她还说:
“看到的,做了的,都要写,没有写就等于没有做,用嘴讲,不算数!”
蓝英认为这句话很重要,中国的护士不写病程记录。写病程记录是医生的事,护士只写简单的交班报告;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的医院是RN在管病人,管病房,而不是医生。RN除了不开药以外,其它的工作与中国的住院医生很相似。
下午三点半临床教员来了,她把蓝英带到了一个在护士主任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坐定后,教员将手里的培训计划和各种表格摆在了蓝英的面前。她说:
“这是你每周要达标的项目,做完一项让带你的护士签字。每周一下午我们在这里碰面,看你进展得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就提出来。”
她还说:“每个月的第二周,全院新来的护士脱产集中实习训练一周,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说罢,她将自己的名片交给了蓝英。
那天蓝英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半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脱下工作服,洗头洗澡。萧东把热了几次的饭菜端上了桌,他一直等着蓝英,心想再晚也要和妻子一块儿吃晚饭。萧东看着一脸疲惫的蓝英问了一句:“感觉怎没样?”
“还好,才一天不好说。”蓝英答着,想到明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吃完了饭她就上床睡了。
星期六一早,蓝英神清气爽地进了病房,她见罗莎显得很疲惫。交接班会开完以后,罗莎说:
“真羡慕你休息了三天,昨天和前天我都在凯撒医院上班,真要累死了!”
“少上一天不就轻松了很多吗?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累。”蓝英说道。
罗莎睁大了她的圆眼睛:“你不知道我有多少账单要付,我要付三栋房子的贷款按揭,能歇下来吗?”
蓝英还是不太明白,她也不再多问。
“今天我只有三个病人,蓝英你独立地管32房B吧。有什么问题来问我。”
罗莎给蓝英分配了任务便去干自己的事了。
当蓝英写完了自己病人的第一次病程记录,她拿到了罗莎的面前,罗莎匆匆地看了几眼,提高了嗓门:
“你写的这叫什么?重写!”
“请你给我讲讲吧。”蓝英带着请求的口吻。
“你是RN还要我教你?自己琢磨去。”
蓝英有些困惑,她的写法完全是照着罗莎的格式和用语,难道都错了?她只好换了一张纸,又认真地写了一遍。罗莎在这张纸上划去了不少,又添上了几句。
“就按着我改的抄到病历上。”罗莎不耐烦地说。
蓝英在往病历上抄写时发现,这个被罗莎改过的第三稿与自己写的第一稿几乎是一样的!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沉默是金”,她只有老老实实地听吩咐罢。
蓝英拿着药房已配好的病人的静脉用抗菌素输液袋对罗莎说:“请你给我做个示范如何使用输液泵,这种输液泵过去我没用过。”
罗莎接过输液袋,一阵风似的来到了病人的床前,没说一句话,迅速地挂上了输液袋,将旧的管子从输液泵里取出,熟练地装上新的,在输液泵上按了几下指示键,液体便顺利地流入病人的血管。罗莎的动作分明就是不想让蓝英看清楚。
下午来了一个新病人,由罗莎接管,病人直接从急诊室推来的,在急诊室已输上了液。蓝英仔细观察着罗莎的一举一动,她感到最难的一步就是给医生打电话,在电话里接收带着不同口音讲英语的医生的医嘱,每个病人起码有十几种药,每一个药名都必须正确无误地写下来。美国的药物既有化学名,又有两到三个不同的商品名,同一个药不同的医生喜欢用不同的名字,要记住一个药,至少要知道它常用的两三个名字。当医生脱口而出,能准确地记录下来真不是一日之功!这同中国医院收新病人时有值班医生来看病人并写医嘱完全不同。蓝英想,这是外国护士要过的最大关卡。
晚交班时,罗莎将新病人交待给了来接班的一个五十几岁的菲律宾老护士,她看上去也很疲惫。
“病人的护理计划还没写,请你代劳一下吧。”罗莎说。
老护士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但是还是应了下来。末了,她还跟罗莎开了句玩笑:“你这个丫头,就会欺负我这个老太婆。”
仅仅三天,蓝英看到了菲律宾护士很抱团,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和相互包容。他们就像似一个大家庭中的成员,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但是,无论是怨还是怒,第二天总会云消雾散,总归是一家人嘛,还得一条心。
第二周蓝英每天都独立地管一个病人,一有时间就跟着罗莎一起干。星期一中午,蓝英的病人,一位七十几岁的老太太,突然狂躁起来,不停地喊叫,试图从带栏杆的床上翻下来。蓝英让CAN守着病人,自己到护理站去给医生打电话。护理站刚好还有一个空座位,蓝英坐下来和医生通话。她向医生汇报了病情,医生随口说出了给药的药名,为保险,蓝英请医生重复了一遍,自己又给医生重复了一遍,然后才放心地放下了电话。
当蓝英起身准备处理医嘱时,发现米雪站在她的身后已多时,她看了一眼米雪,米雪冷峻的眼光像支锐利的针,猛然间向蓝英刺去;一直刺到了蓝英的心里。
病人用药后安静下来了。当蓝英返回护理站时,她惊奇地发现每个座位上都贴了个醒目的警示:“只有医生和医生助理可以坐在此。”
不少护士本来想坐下写病历也不敢坐了,嘴里叨唠着:“大家都是人,怎么医生就比护士高贵?”只有蓝英心里明白它的来龙去脉。
下午,米雪把罗莎叫到了小会议室关上门谈了十几分钟,罗莎出来后对蓝英的态度判若两人。她冷冷地对蓝英说:
“从今以后,每天你要给我们的四个病人擦澡。”
蓝英答应着,心想这不是让她去帮CAN干活吗,好在自己年轻,干事利索,给四个病人擦澡,用不了多少时间。
蓝英看到罗莎的一个病人的静脉针头脱出了,需要重新静脉穿刺。她替罗莎准备好了静脉穿刺的用品,罗莎扎了两针都不成功;蓝英想试试,罗莎却说:
“我都不行你就算了吧,我去叫别人来。”
蓝英感到罗莎对她态度的变化和主管护士米雪有关,她也是身不由己,所以不和罗莎计较。
那天晚上交班后,蓝英发现贴在护理站椅子上的警示拿掉了,据说有护士告到了主任玛丽那里,玛丽亲手将它拿掉的。显而易见,这张警示带有歧视的意味。玛丽拿掉它当然理直气壮。
后来蓝英才知道,玛丽在八楼强大的菲律宾护士队伍面前形同虚设,他们把她都架空了!玛丽很聪明,病房全靠这些护士在运转,主任也得对这个庞大的群体敬让三分。
蓝英的进程表里唯一留下的空缺是要独立完成三个病人的静脉穿刺,但是罗莎始终不给她这个机会,或者说米雪让罗莎不给她这个机会。临床教员只好把蓝英安排在急诊室培训一天。到达急诊室的每个病人,护士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建立静脉通道,抽血化验。蓝英在一天里完成了十个病人的静脉穿刺,几乎个个一针见血。急诊室的护士有美国白人,还有黑人,也有亚洲国家来的人,他们对蓝英十分友善。有的护士得知蓝英是八楼的新护士,做出耸肩膀伸舌头的怪相,蓝英突然明白,全院的人都知道八楼的厉害。好心的人为她捏把汗,他们觉得这位年轻的中国护士,就像似一株刚在八楼那块地上生出的幼苗,她太弱小了,随时都可能被一只脚踏上去,被踩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