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这行当也挺滑稽,常要像苍蝇一样满天飞,说是作一些所谓的深度采访。我是记者。我之所以在“深度”前面加一个“所谓的”,是因为我的绝大多数出行都属于被动而为,不存在个人兴趣。这很糟糕,因为兴趣和工作一旦相排斥,最终苦的一定是自己。
像这一趟,我去西部,去青海采访,就味同嚼蜡,兴致索然。我市教育战线的几位同志响应号召,去新疆青海甘肃等西部地区,支援那里的教育。根据约定,他们在那边分别要待上一到三年,算是有期限的“扎根”。这样的干部,抛开家庭,自愿去中国西部支教,当然是令人崇敬的;遗憾的是,被我采访的这一位,是个自我感觉极好的年轻人,尤其是,在晚上的酒桌上,这位小先生酒后吐真言了。
白天我就感受到了他的夸夸其谈。三十岁不到,也该谦虚一点;毕竟只过来两年,把话讲得太满,左一个“扎根”,右一个“扎根”,满得溢杯而出,叫人听了反觉刺耳。果然,晚上一上酒桌,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又热情,小伙子经不住劝,喝高了。这一高,就把自己的老底直接兜了出来。
他兜底说,扎根是有期限的,要是没期限,那谁来?他又说,来西部虽然苦一点,但也实惠,起码是拿双份工资。他还说,这才叫政治,首先要有政治荣誉,才能谈政治。后来他交底说,他的丈母爹,岳父,是市里的第六把手,已经明确跟他谈了,好好干,干上两年,回去就是资本。最后他说,他把一切都想好了,不就两年嘛,忍着,憋着,怎么也能挺过来,到时候,他就像他岳父说的那样,有足够的政治积蓄了。
我不知道当地干部听了他的酒后真言会怎么想,但我觉得很难过。虽然我已经四十大几接近五十岁了,但有时候,也会有一腔热血,也会冲动,而更多的时候,会因为某一事件突然受到感动,常会有落泪的愿望;这年轻人,三十岁还不到啊,怎么就这般世故?我很颓丧,很懊恼,不知道回去以后这稿子该怎样下笔。在返回的途中,这颓丧和懊恼渐渐地就变成了一股气。老实说,我真的很生气。
我是提前离开那地方的。因为提前,回去不好交差,便决定不坐飞机改乘火车,起码,在路上可以多耽搁一点时间。直到踏上西宁至上海的列车,我仍未缓过劲来。我想起这一路上看到的苍凉景致,想到那县城里朴素的干部和百姓,想到真正扎根在中国西部的龙爪柳和胡杨树,就觉得,这趟西行确实很糟糕,回去以后想要完成任务,挺难!
我买到的是上铺。此前,在来西宁的长途汽车上,我就开始构思,为自己将要写下的文字排兵布阵。因为构思不顺利,其实是心理上的极度抵制,我的情绪一直不好。上了火车,放好行李,便直接爬到了上铺,躺下来。上铺空间逼仄,不舒服,但这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早点睡觉也属正常;虽然我一点睡意都没有。
在火车就要启动的时候,一帮男女才匆匆上车,因为人多,有点吆五喝六的意思。他们分别找好床铺,放好行李,而那时候,火车已经启动了。他们在我下面的床铺乱哄哄地坐下。从他们的对话里可以听出,他们的铺位比较理想,是中下铺;除了这一档四个床铺,旁边一档的中下铺还有几个铺位。
坐下以后,几个男人便聒噪地喊着要打扑克牌。女人们不赞成,说地方太小,茶几更小,施展不开。男人不听,稍作收拾即投入战斗。几个女人只好妥协地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打牌的男人也间或着插话。
从相互间的称呼里能听出来,他们多数担任主任一职,属于同一系统,但并不是一个单位的;其中一位打牌男人大概是上级领导,也是主任。只有一位女子,声音很嫩,被以“小”字相称,并被别人教导,由此可以推断,她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
后来听出来了,是三个女人,两大一小。她们聊天的话题,是刚刚接触过的一个西宁人,王主任。昨晚还在一起吃了饭,王主任喝多了,醉醉乎乎地把他们送回住处。到了宾馆,王主任却赖下屁股,不走,反复讲述他在酒桌上已经讲过的爱情故事。原来王主任也是东部人,已在西宁待了三十年,连口音都变了,变成了硬邦邦的当地口音普通话。他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在院校里谈了对象,对象是河南人,毕业后分配到西宁,为了爱情,他追随对象奔赴了西宁。当然,刚分配的时候,他也曾想过多种办法,想为她调动工作,调到他的家乡去。只是能力不济,没调成。他自己就过来了,夫妻俩这一待,就是三十年。
开始的时候,听他们唧唧喳喳地讲话,我还觉得很厌烦。但往下听,听到王主任的爱情主题,倒也觉得有趣。这类故事,我在书本上可是看了不少,但落在现实中,仍觉得脱俗,充满人情味。我睁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车顶篷,听他们插科打诨般地讲述。
列车员来为大家换了票,并要求打牌的人把窗帘拉起来。我弓着身,无声地把车票递过去,换了铺牌。
我想睡去,但没有睡意。而下面打牌的几个人,兴头正足。
然而,就在他们兴头最足的时候,车厢里的灯突然灭了。当然,说整个车厢里的灯全部熄灭,也不确切,我侧脸够头看一看,在车厢的低处,对面车窗的下方,倒是有一盏小灯亮着,放出少许黄光。打牌的人便在灯熄的时候喊起来,但声音不算大,是在等待,等着日光灯的再次开启。然而,灯始终不见亮。
便有人说:“哟,十点整。”又有人说:“十点钟关灯睡觉,火车好像有这规矩。”
几个人发起牢骚,都说现在也不困,哪能睡着?
这时,传来一个女士的声音:“钱主任,早上不是讲好的吗,大家都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还说这趟可能找不到时间呢,现在时间放在这里,想用都用不了。”
那位钱主任,估计就是带队的上级主任,说:“对对,听郑主任的,郑主任这个提议好!一人讲一个,现在开讲!”
这一拨人倒是滑稽,扑克牌一放下,要讲故事了。
当然,到了这时候,他们理所当然地都变得忸怩起来,互相推,谁都不愿意先讲。
那位钱主任发话了:“那就按现在坐的顺序,从郑主任讲起,一个一个转过来。”
郑主任却说:“还是从你们那边先来吧,从赵主任开始。”
赵主任也是一位女士,说:“干吗要从我开始,顺时针逆时针,哪个不一样?”
郑主任说:“我谈对象谈了十年,你们哪一位谈过十年?我放在最后吧,压阵。”
大家对她的“十年”产生了兴趣,问是谈一个谈了十年,还是谈几个?郑主任说,当然是谈一个,要是谈几个,那算什么!
这话起了效果,便不再争执,按照坐的顺序,由赵主任先讲。
我这小说,虽然也算如实记录,但毕竟是七个人,七个故事,略嫌多了。姓氏也繁杂,有的还不讲姓,只称某某主任,显然是姓氏后面的两个字。姓和名交叉在一起,容易闹混。所以,为了便于记忆,我决定打乱他们的姓氏,以《百家姓》的顺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分别按讲故事人的先后,一一套上,简单明了。其实我和他们素不相识素昧平生,姓氏只不过是个代号,过于当真,反而无趣。
这么一说,那位姓王的西宁人氏,王主任,为什么姓王,就不用多解释了。
当然,这是一个在语言上经我加过工的故事,我只会按照我的语言习惯书写。但可以保证的是,在内容上,我不会作一点改变。没必要。
顺便说一句,在他们讲述过程中,列车员来过两次,提醒他们早点休息,别影响了别人睡觉。可他们全都在兴头上,只是噢噢答应着,列车员前脚才走,他们便又接着讲下去。再往后,列车员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