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你们笑话,我可能属于最没有故事的。因为没有故事,所以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过我的恋爱经历。现在儿子大了,读高二,我的经历就更没有什么可谈了。
我以前没有谈过恋爱。高中毕业前后,以及后来到机床厂,也有不少年了,我都没有谈过。好像,根本就没考虑过要谈恋爱。讲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我丈夫,是我谈过的唯一的对象。——你看,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
二十四五岁的时候,亲戚朋友、单位同事已经开始大面积地撒网,帮我张罗介绍对象了;我父母,看着我那些同学一个个地嫁人、生子,也开始着急起来,虽然嘴上不讲,见到媒人,也跟见到救星似的。但我不急,一点都不急,差不多就没有正面答应过人家。心很静。有人就说我太傲气。有两次,讲好了要去跟人见面的,见我这种态度,很不情愿的样子,就干脆一甩手,把那边推掉,给我一个大冷脸。
直到二十六岁的时候,我才正正经经地去见了一个。
既然是第一次正经见面,从心理上讲,还是有点梦想的。当然谈不上梦寐以求,就是在见面之前,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概念,虽然模糊,但也能描绘出大致的轮廓。说白马王子也行,说武林小生也行,反正那些想法,女孩子们都在脑子里闪现过。
可是呢,一旦见面了,和心目中那个模糊的影子一对比,感觉却又不同,很一般。不仅个头一般,长相也一般,说不出什么好,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总之就是一般化吧。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激情”。
当时,我们是在一个汽车站旁边的广告牌下见面的,是黄昏,介绍人在跟前。既然介绍人在旁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很呆板地互相问几句,就了事了。互相没有留电话号码,也没有留其他联系方式。
回来以后,等了两天,那边没有动静。
我还是要强调一下“第一次”。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谈不上到底是期盼还是恐慌,好像吧,在内心深处,既排斥,又有点渺渺的希望。那感觉,真的不好说,反正就是相当的矛盾。然后就想,人家肯定是没有看中我吧,没这个意思;既然没这个意思,我也犯不着去多想。这么想着,就开始打内心里去排斥,极力去排斥,不去想它。
这一招很有效,两天一过,什么也不想了。
过两天,介绍人打来电话,说你们是不是再约个时间,再谈一谈。——看看,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连起码的连贯性都没有。
我那时候,实在是不懂什么叫主动,从一开始就取被动姿态,也不管心里到底怎么想,反正,习惯于顺着别人的思路,也不多讲话。介绍人说定个时间,我就说,那你定个时间吧。介绍人就约定,第二天下午,两点半,还是在老地方见。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下了大雨。
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处都是出租车;当然,就是到处跑着出租车,也舍不得坐呀!
其实下大雨也没什么,撑把伞,赶到汽车站,坐上汽车,中途再转一趟,也就是淋点雨的事。但是人啊,好像就有这个惰性,因为中间要转一趟车,就想,不如等一等吧,等雨下小了再去。就等呀等。可那雨,像是跟着拗着劲了,怎么都不见小。
我就这么等了整整一下午。等到把雨等小的时候,看看时间,已是五点半。也就是说,等这场雨,我等了三个小时,把天都等黑了。
既然天都黑了,他也早该回去了。我便重作打算,不用再去了。
但是,第二天一上班,介绍人就气汹汹地跑到我单位,把我叫出来,是兴师问罪的态度,说人家在那里等了三个半小时,到天黑了也等不到人!又说,小赵你做人可不能这样啊,你再看不起人,也不能像玩猴似的耍弄人家呀!
你们看,闹出这种结果来了。
(插话:下雨又不是下刀子,你赵主任,太不地道!赶不过去,怎么也该想个办法,通知人家一声。)
对嗳,你们说得都对嗳。可那时候,没有手机,连寻呼机都还没有流行。
我向介绍人解释,可哪里能解释得通。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我的错。人家那么诚恳,可我呢?我当时就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在耍弄人家?
想一想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还是太草率了,得罪了人。隔两天,我专门去了一趟介绍人那儿,是上门赔罪。介绍人见我态度诚恳,反而不好意思了,说,这小伙子其实挺不错,是个实在人,你没有多接触,接触一下就知道了。又说,我看你们可以再见一次面,深入谈谈,谈得来就谈,谈不来,断也不迟。
也是。人好就行,别的都不重要。所以介绍人这么一点拨,我也就同意了。然后,她帮我们约定了再见面的时间。
这一约,就是一辈子。
(插话:讲完啦?你这故事太简单了吧?不该这么简单!特别是一开始讲的,不想恋爱,谁信呀!不合逻辑呀,应该是有原因的吧?)
这话,怎么说呢?……有一件事情,不知道算不算原因。
那是我的隔壁邻居。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隔壁一家搬走了,又搬来一户。原来隔壁那一家,很霸道,大人孩子都霸道;新来的这一户很随和,不欺负人,与前面一家对比明显。这家有一儿一女。女儿大,比我大八九岁,玩不到一起去;儿子小一点,但也比我大三四岁,上初中。那儿子,文乎乎的,特喜欢看书,逮着什么书都看;我爸从单位的图书馆借书回来,他打个招呼,拿去就看,吃饭也不丢手。我妈就老是叫我向他学习。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他成了我的榜样。我那时懂什么呢?什么也不懂。
后来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通过考试,进了机床厂。在我进厂那年,他也正好大学毕业,从外地回来了,就分配在区政府。我们厂有单身宿舍,离家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骑自行车要半个小时,可我还是喜欢住宿舍。我车技不好,不敢在大马路上多骑自行车,就是节假日来回,也多是坐公交车。再一个原因,就是刚参加工作,对宿舍有新鲜感,也想在宿舍里多看看书,以后一旦有机会,就去参加考试。
我记得那是个礼拜天,是晚上,本来要住在家里的,脑子一热,又想回单位了。我妈送我出门,去汽车站。我妈总是对我不放心,虽然我已经虚十九岁了。
才到楼下,正好碰到他骑自行车回来。我妈就说,哟,小斌啊,从哪边回来的?他说送他姐,送她去上班。我妈说,你姐上班才几步路,也要你送?他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送送她,出门散散心。我妈就说,那你不能送送你小妹吗,现在等车,还不知道要等到几点呢!他一脚撑地,两手夸张地一提自行车龙头,将自行车掉了个方向,说,上来吧。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我妈说。我就对我妈说,妈看你!是嗔怪的意思,怕麻烦人家。我妈说,哟哟哟,怕什么呢,小斌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家要带你,你还挑剔!
——你们看我妈,讲的是什么话!
那天他就骑自行车带着我,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我坐在书包架上,动也不敢动。怎么不敢动呢?说心里话,我有点怕他。他也不凶,讲话文绉绉的,不像我们那些男同学和男同事,净讲脏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要说是自卑,也谈不上。所以在路上,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但他问得也不多,都是我们单位的事。
我们单位宿舍,男女分开,女工宿舍是个单独的院子,不给男人进。单位里的男青工戏称我们宿舍叫“熊猫馆”。我们单位,男多女少,所以他们要这么说。
到了地方以后,本来我以为他跟我打个招呼,就要走的,可他没走。他说,我还能进你们宿舍?我说不能,有把门的,不让进。他说,那我们就在厂区里走一走吧。我点点头。跟他在一起,我好像只有点头的份。
厂区很大,灯光远远的,他推着自行车,我们就在厂区的水泥路上走。我们聊了一些话题,都是不着边际的。我现在只记得一句,他问我的。他说:“你对我什么印象,有什么感觉?”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崇拜。”
我讲的是心里话,我对他,的确是一种崇拜。
后来就没有故事了。什么都没有了。
(插话:这算什么爱情故事?跟你没什么关系啊!结局发生在开始之前,太没劲了!赵主任你这是讲的什么故事?)
他死了。很突然。
也就过了两个月,到了夏天,有人喊他去江里游泳,他去了。他一向很稳重的,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去江里游泳?真是命该的。事先没有征兆,行为有点反常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敢回家。我胆子小,我怕见到他的死状。
……可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影子,一直罩着我。我总觉得他没死,也不应该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骑着自行车过来,突然站到我面前。
我想我后来对恋爱的迟钝,可能与他有关。
后来的几年,我对他,有一种越来越说不清楚的眷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