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功这么仔细地观察我,引起了我对他的内心的探究。他这个年龄,尚未结婚;坐在我前排的郭彩虹,也是单身。金建功有英语基础,郭彩虹是北京过来的知青,中学只学过俄语,入了大学才开始学习英文,遇到难发的音,就请教金建功。金建功也不厌其烦,一边示范,一边要郭彩虹模仿。那教与学的严肃认真,也是一份真诚。这两个人的经历,相似之处较多。
入学一个月了。金建功离开不久的朝阳农场的一位女干部,穿着很男性化的一个女人,到省城开会,顺便来师范大学看望她的几个部下,多是中文系的女生。一名女生把金建功找了去,他们陪这位前领导到市区的宾馆吃的晚饭。
那个晚上,金建功回来得晚。我问他:“听说你的上级看你来了?”
他看了看我,说:“你听说了,谁说的?”
我说:“那个女生找了你两次,说是一定要找到你。你的这位领导,对你特别地看重,是不是?”
他眨了眨眼睛,说:“并不特别,一般的关系。”
那一夜,他在我的上铺翻来覆去地,大概没能安稳地睡着。
由于社会大气候,多年来社会的人才价值趋向是,工农化的气质,朴实壮硕的形体,再加上出身好,政治上无可挑剔。金建功这样的南方才子型的秀气,过人的敏锐,再加上有个资本家的祖父在解放前夕不知去向,所以即使有才干,也较难被社会接受。
听说,金建功自从到了农场,一直要求进步。前几天来的那个人是农场基层的指导员,几次报告上级,确定金建功作培养入党的重点积极分子,上级查过档案,始终没能批准。
来到朝阳农场,从南方到东北,社会文化的反差很大。第一顿饭每人一个大馒头。金建功掰开,松松软软的,像两团棉花。吃进一口,粘住了牙;嚼了几口,咽不下去。再细细嚼,想呕吐。吃惯了米饭的杭州少年,那一顿饭等于没吃,剩下的大半个馒头丢进了泔水缸。一同来的其他知青勉强吃下了,只有金建功例外。
为了这件事,女指导员找他谈了话。听说指导员是本地青年,高中读完遇上了停课闹革命,那时她父亲去世,就接替父亲,在农场参加了劳动。政治上进步很快,入党以后,派到七队做指导员。
指导员对金建功没有太多批评,只是问问他的饮食习惯。后来,食堂里时常做些适合不同口味的烧饼和面条。
金建功在七队的几年,入党申请写过,思想汇报写过,每年的“七一”,都要向党表示忠心,检讨自己的缺点。指导员也早已原谅了他初来时的丢弃馒头的过错,向上报的待批重点积极分子的名单,每次都有金建功。可是九年中,上级党总支的书记换了三次,翻一翻金建功的档案,看到出身一栏,就都把他从名单里划掉了。
我熟悉了周围几个同学的情况,问金建功:“郭彩虹也在农场插队,早已是党员了。听说她的家庭背景也不是工农。”金建功慨叹且同情这个女生的坚毅:“她从可教育好子女到党员,这段刻苦地努力……我佩服她的顽强意志。”
金建功所属的朝阳农场七队的女指导员来过以后,郭彩虹原属单位的党总支书记也来过。他直接找到教室里来,不巧,郭彩虹不在教室里。这位农场的总支书记和教室里的同学攀谈起来,先是自我介绍,和几名同学一一握手,声称是彩虹的领导,入党介绍人。看得出喝了酒,说话没有顾忌:“……我培养的人,个个都是、和我一样、才行。……彩虹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叫郭婉琼,”他用手在课桌上写出这两个字的笔画,“都要加入组织的人了,这哪像党员的名字?这像财主家小姐的名字。我是介绍人,我给她在填报的材料上把名字改了,叫郭彩虹,彩虹,又美丽,又有进步意义,是吧?”
教室里的同学被这位农场的基层党领导的豪爽话语感染了,引出一阵笑声。
笑声里,郭彩虹进来了。同学们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像打量一个陌生人。郭彩虹一定感觉到了,但仍镇定自若,与前上级交谈了几句。她的这位上级说来市里开个会,抽空来看看。谈了几句话,似乎很默契地,他们一同出去了。
金建功和郭彩虹,经历相似,又不尽相同,都有家庭出身的不利因素,又都要求政治上的进步。一个没能挤进重点积极分子的行列,一个却加入了组织。这其间的深层原因,或许有性别因素。金建功的基层女指导员同情他,上级却不同情;郭彩虹的基层和上级领导都是男人。在一个男权社会里,权力排斥女性,也支配着女性。
女人更像水,当水流过岩石时,只是擦肩而过;当水流过泥土,泥土把水挽留住,水和泥土混合了。男人要留住女人,先要化作泥土,不能化作岩石。当时的我,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那年,我从插队的牧区回来,在一所厂办中学做了一名临时教员。我已到了婚配的年龄,是个很大的难题。这期间来了一位表舅,公出,顺便看望我的母亲,热心地为我介绍了这个城市的一名教师。表舅给了我一个她的通信地址,并不自信的我给她写了几次信。
表舅再来,就领我来到这个城市,拜访了那家人。小人物来到大城市的拘谨和自卑,表现在外的却是冷峻。
后来,表舅来信告诉,我的职位是临时教员,工作不好调动,女方家不十分满意。
我现在才理解了我自己,当年的返城知青,内心的自卑像一个黑洞,表面的冷峻像一座山崖。我与她的失之交臂,并不能责怪她。现在明白了,已是事后的反思和苦涩的回味。
可是,冥冥之中的宿命之主宰,又让两个原本无缘的人相遇了。
沙月卿的现实状况,同学中渐有传闻。她的丈夫王凯,是部队复员的青年,曾在一家兵工厂任了保卫科的干事。在文革的后期,这样的青年是很时尚很风光的。沙月卿的选择,也是很现实的。然而,时尚的不长久,现实会变成历史。今天这家兵工厂不再生产,人员分流,王凯在家等待再就业的机会。
有金建功的提醒,我必须管束自己的目光了,尽量不看别人的背影,尤其不该注视沙月卿。但愿她也这样对我。
郭彩虹回来了。从她和她的前上级离开,时间过去了两个小时。她或许知道了那位农场的党总支部书记在教室里说了什么,一回来,就用目光把教室里的几个同学扫了一遍。金建功抬头望了她一眼,在喉咙里嗫嚅了三个字:“郭婉琼”,偏偏让我听见了。我也注意观察他,我的感觉是,他望郭彩虹的那一瞬,目光是很亮的,像一道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