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的家在村尾。屋前是梨树,屋后是菜地和两排九棵老芭蕉。这个房子是麦芽父母结婚后盖起来的,是块旧宅地,就是说这个房子的地基上面,原来是有房子的。主人当年被政府给镇压枪毙了,房子后来就败破了。村里人一般喜欢新地,在新地盖房自然干净,没有脏东西,而旧地,尤其是有些老宅地,祖祖辈辈都不知多少死人从里面抬出去了。可是,旧地要比新地便宜得多。
麦芽的父母盖的是黑瓦青砖房。是借了钱盖的。那时,很多人家还是用黄土夯的泥墙呢。懂事后,麦芽就记得一直生活在漂亮宽敞的屋子里。走进门,就是长厅堂,左边两间房,一间是爷爷奶奶的,另一间算是客房;右边是爸爸妈妈的,另外一间是麦芽的。小时候麦芽和哥哥都睡这一间,奶奶五年前去世后,哥哥先是和爷爷睡,后来经常在客房睡。厅堂有个小小天井,天井再过去就是厨房,厨房的后面就是猪圈了。养了四头猪,妈妈发丧的时候,用了一头,爷爷发丧,又用了一头。现在还剩两头。
通过天井旁边的木平梯,可以上阁楼。阁楼和下面的房间一样大,但人字形屋顶,使楼上靠边的两边都很低矮,不能利用,只有中间的位置,也就是厅堂上面的位置,比较宽。父亲用杉木板皮钉了个临时性房间,亲戚来多的时候,或者六月双抢帮工多的时候,就会有人住上去。平时没有人,就空着。房间四周堆放一些不常用的农具、收割后的田埂豆枝,还有几块好木料。妈妈经常在上面收拾,麦芽从小听惯了妈妈在阁楼上的脚步声。麦芽也会上去,从那个临时房间的窗子,可以看到芭蕉树的叶顶,有几棵更高的就看不到;芭蕉丛后面就是去采石场的路,现在荒了,听说政府不让采了。山路上开始长草。前面大窗看到的是梨树,一棵多年的梨树,现在的树冠比房子高了。是棵雪梨,是全村最好吃的梨子树。夏天的时候,很多孩子喜欢来偷吃,妈妈都让。麦芽和哥哥经常爬上阁楼,从阁楼无框的窗户里伸出带口袋的竹竿,在树叶和阳光的缝隙中,他们仔细挑选出那些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的梨子。那是最甜的梨子。有时,兄妹俩和小伙伴也上来用细竹竿粘知了。梨树上的知了,烤起来最好吃了。梨树前面就是大片的水田了,还能看到大小两个水塘在田中。再前面又是山了。
前面有梨树,后面有芭蕉,所以,麦芽家的光线不太好。可是,麦芽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家不够亮。直到妈妈去世,她第一次觉得家里很暗,她第一次感到别人家的光亮和安全。妈妈出殡的前一夜,按照风俗,已经盖好的棺材要再次打开,让亲人看最后一眼。父亲看了,示意盖上。父亲之前就说,孩子还小,就不要看了。但是,不知道治丧的乡亲们是怎么商量的,最后还是要开棺,让两个孩子补看。
妈妈的红棕色的棺材就放在厅堂中间,两个大小法师在蜡烛前面,不断地吟诵着像是十月怀胎的内容,一月二月一直说到十月,反复轮回着说,声音叻——叻——叻——叻地拖着余音,像是在歌颂和安抚女人辛劳的一生。十五瓦的灯泡,在农村电力不足的电压下,尤其昏黄,它高高地吊在笨重的棺材上面,映在棺材上的光,浑浑的,还不如倒映在棺材前头的蜡烛光亮。
麦芽作为女儿,头戴白色的长布条孝帽,绕着棺材跪着走,一边给天、地、人敬酒。一个远房的干瘦姨妈,过来拉起麦芽。棺木厚重的盖子再次移开,哥哥上去和母亲告别。十六岁的哥哥泪流满面地咬着嘴唇,之后,远房的干瘦的姨妈推了麦芽一把,麦芽就挨近了开了盖的棺材。
那里面已经不能说是妈妈了!她露出的头,比一个煮过的猪头要恐怖得多,上半张脸一定是医院随随便便缝上去,针脚粗大,好像有些头发,也被缝到了针眼里。没缝的地方,要平整一些,但是猪肝色,嘴唇却是又肿又歪;缝上来的脸皮,不仅松垮,而且是青黑色的。五官没有一个在正常位置上,撕开脸皮的那边的一只眼睛可能已经没有眼珠子了,凹下去,却汪出黄黄的像油一样的水。在昏黄的十五瓦灯光下,整个变形的脸,在奇怪地发亮。像是被酱油淋洒不均匀、正在卤锅里卤的东西。只有搭在胸口上的两只手看不出什么异常。那是妈妈的手。
麦芽脑门凉了一下,就在棺材前面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