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地哈尔滨,也有人称它是中国的小西伯利亚。它有着俄国大西伯利亚同样的严寒与大雪。因此,流亡者的栖息地哈尔滨,绝少非洲的侨民。它太寒冷了,让南方人望而生畏。最初,这里只有一些流亡者建造的简易木板房。西北风像狼嚎一样袭击那几幢零零落落的木板房,袭击着一簇簇的枯树林,袭击着树梢上数以百计的老鸹窝,也扑向远方的那条冰冻的松花江。流亡者们为了抵御严寒。出门需戴上厚厚的、只露着两只眼睛的面罩。这使得哈尔滨平添了许多悲怆与神秘的气氛。
不久,哈尔滨有了砖结构的,炫耀着侨民异国风情的建筑。像民宅、肉食店、餐馆和教堂等等,开始有了一个城镇模样了。有人说,哈尔滨酷似一具吊起来的马的尸体。头是一座小型的基督教堂。这座教堂是哥特式的建筑。这一点我说不很准。它是灰色的,虽然看上去,它的建筑工艺水平稍欠熟练,但它的样子有点像法国的夏乐特乐大教堂。仅凭这一点,就让流亡与生息在哈尔滨的洋人和混血儿们深感自豪——它是爱、热情、美和信仰的化身呵。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
“哥特式”建筑源于罗曼风格。只是罗曼教堂弥漫着沉思与哭泣的忏悔气氛,而哥特式教堂则是凸现祈祷与希望。在我的感觉里,流亡地哈尔滨的这座教堂,是二者兼而有之。
去这座教堂做礼拜,或者去忏悔的,大多是流亡在哈尔滨的、各国的洋人和混血儿,“这个思想与石头的庄严又神秘的巨灵”是那些流亡者的精神之家。由于种种原因,也曾使得这座教堂像一家蹩脚的食杂店,开开关关,几度惨淡经营。有时候,它也像一个生活贫困的老妓女一样,不得不利用黑夜招揽“生意”——这些令人尴尬的事情,仁慈的上帝几度落过泪了,这里免谈了罢。
在哈尔滨的颈部上,最突出的建筑,是一家小型的精神病院。它的格局类似古罗马的奥斯蒂亚城。整个建筑红砖的颜色,像晒干了的人血。在沉血般的大墙的正面,有一个穿堂风很厉害的拱形大门洞,人一旦站在那儿,再被强有力的风一冷一吹,立刻就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患者了。
这家精神病院是一幢二层小楼。每一个病房里的对话不受语法修辞的限制。精神病患者所有的行为,也从不拘泥于各种各样的道德规范。在这里,一个精神病患者杀死另一个精神病患者,不但不会受到法律制裁,罪犯本人也可以怡然地免受所谓的内心自责之苦。在这里唯一让精神病患者感到恐惧的,是医生和护士。他们彼此之间永远也分不清谁是狼,谁是天使。
精神病院的厕所经常是屎尿横流。但很快又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以至于可以用来接待国际红十字会,包括国家元首一级的贵宾参观。一楼还有一个大浴池。给精神病患者淋浴要注意两点:一是水急,二是要使用凉水。在冰凉的激水之下,淋浴的精神病患者都是在引吭高歌,或者放声大笑——让外来参观者无不动容。
这是别一种人群的生活。
这里的精神病患者,绝大多数是流亡在哈尔滨的洋人,以及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众多的流亡者们所繁衍出的那一大帮混血儿。破碎之心,使得其中的某些流亡者终于无法忍受背井离乡、众叛亲离之苦,走上了精神毁灭之路。
在二战中,还没有一个国家的领事馆,愿意把他们的痛苦当作是自己的痛苦,帮助他们回到自己的祖国去。精神病院血色大墙的西面,原是一条清凌凌、亦有游鱼的小河。它是来自那条松花江的一个小得像毛细血管的支流。当这幢罗马式的建筑被改成了精神病院之后,一夜之间,那条小河就自动改道了,绕离了这里,向别处流去了。使得精神病院的血色大墙之外,多了一条无水的深沟。
深沟里,常有几只野猫和大老鼠的尸体——它们是被精神病患者用石头活活打死的。
如果生活在这里的某位侨民,一旦被五花大绑,送到精神病院的那个穿堂风很硬的大门洞,人就像被吸进了无底洞,永远别指望出来了——那里是一座活人的坟墓。
当时,由于世界对精神分裂症缺乏科学的认识,因此对狂暴型的重患者多是采用“笼养”的方式,以防止出现恶性的伤害事故。没有人敢走近那几个铁笼子。送饭的方法,是用一个三四米长的铁杆,铁杆的顶端有一个可以放食盆的铁圈儿,食盆放在那上面,由人远远地送进铁笼去,像动物园里喂恶狼一样。他们从此没有祖国和故乡,只有混乱的呓语了。
每至夜晚,就有疯子在那座罗马式的大楼顶上,张牙舞爪,对着井口一样的月亮号唱:
别哭泣,别哭泣
迷途的羔羊——
生活总有别离,总有别离。
……
挨着精神病院的,是那座监狱。这座监狱的设计也颇有特色。我想,只要让建筑师们设计一张图纸,哪怕是一张公共厕所的图纸,他们也会尽全力把它设计出特色来。这座监狱的外形酷似蒂沃利要塞。它的样子像一座方形的城堡,四周是圆形的,顶端有长城似的垛口。大墙四周几乎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紧紧关着的小门。小门打开的时候并不多,偶尔有灵车、运垃圾的马车从那儿出进。小门之前的那一块黑土地,是被犯人们的大嘴吻过最多的地方。无论是将要被关进去的犯人,还是刚刚释放出来的犯人,都会在那里跪下来,吻一吻那里的黑土。这种行为,几乎成了监狱门前的一出真假难辨的时髦戏了。
这所监狱里,关押着各种各样的犯人。其中相当一部分罪犯,是来自流亡地哈尔滨以外的罪犯沃土。
这里关押的女犯人,占犯人总数的四分之一。她们中间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和六七十岁的老妪。不要以为女犯人比男犯人好管理。女人天生就是一个麻烦,成了犯人之后,这种麻烦就会扩大十倍。她们几乎天天吵闹,说下流话,提一些让人头痛的要求,相互厮打,毫无廉耻可言。女人到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用女管教去管女犯人就显得容易多了。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懂女人的心理世界。
这里关押的犯人,可以说是一些聪明绝顶的人。他们的才华,胆量,机警程度,都没的说。只是他们用错了地方,或者把时间表搞错了,于是他们成了这里的犯人。人进了这里,就再也没有自己的名字了,他们被编成了号码。其实,数字发明的第一天,就是使用在计算“猎物”上的。这之后,才有了数学。有了电子计算机,有了航天飞机。某些科学的起源,并不是那么光彩的。
在如诉如泣的《离别》歌声中,有的犯人被拉出去枪毙了。早些时候,还使用过绞架。每年都有几个犯人在那里被执行了绞刑。那可是流亡地哈尔滨最早的景观了。
流亡地哈尔滨的躯干部分,是哈尔滨的主要街市——涅克拉索夫大街。从19世纪开始,街市的小型商业活动就一直没有停止过。马克思把政治和经济合成一学,是有道理的。无论是什么主义,没有商业活动是不可思议的。人的一生,有相当长的时间,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这种商业活动。涅克拉索夫大街,便是这种心理的产物。
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有一家叫“哈尔滨客栈”的小旅馆。它是一溜中国式的青砖瓦房。房顶上的灰色土瓦,已经陈旧不堪了,瓦缝之间长着草。这溜平房的原主人,是一位从江南流放到边城的人士。整个建筑,凸示着江南园林建筑小巧秀气的风格,以及儒雅淡泊的处世态度。在寒冷的流亡地哈尔滨,看到这样的建筑只有叹息了。临时寄宿在这里的旅客(都是做一些小买卖的人),一昼夜的工夫,就会被中西两域流亡者的生存与精神状态,压得喘不过气来。是啊,走进哈尔滨,就等于走进流亡,走进回忆,走进痛苦,走进乡愁,走进宿命了。
这家小客栈,接人待客还是蛮热情的。住在这里的,除了几位到这里做小买卖的小商小贩,间或也有流浪汉、说书人、江湖艺人,以及私奔的情种。他们的到来,总能给哈尔滨的人们带来一些新鲜故事。
哈尔滨太需要故事了。
……
天下雨了,做小买卖的行商出不去门了,哈尔滨的雨路总是泥泞不堪的。所有的旅客都呆在客房里面,抽烟聊天,或者说命运,或者干脆闷头大睡——雨你就可劲地下吧!雨天里,住在“哈尔滨客栈”的旅客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从那座基督教堂传出来的湿漉漉的钟声。
挨着“哈尔滨客栈”的,是一家肉铺。那里是牛、羊、猪受刑断命的地方。那里一天天总是鬼哭狼嚎的。那个露天大锅里的水永远是沸腾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是那里的家常便饭。那个矮子屠夫,样子十分剽悍,他杀牛杀羊杀猪,像切豆腐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他浑身都是血,凶狠的脸上也溅着血点子。一层层的沉血,滞在他的屠衣上,使得他的“血衣”厚而笨重。被宰杀的牲口中,最不安分的就是猪,它拼命地嚎叫,使得在这里瞅光景的闲人看客,个个脸上容光焕发,充满着亢奋的情绪。
肉铺外面的土地,都被血浸透了,变成硬兮兮的暗红色。小旅馆的客人闲了,趿着鞋,披着外衣,叼着烟卷儿,到这里来看热闹。要知道,杀戮,是人世间最引人入胜的一出戏哩。入了夜,肉铺静极了。居然从肉铺里,也一款一款的,荡出了哭叽叽,酸叽叽的《离别》之歌。
……
在哈尔滨后躯干处,还有一家小巧的伊斯兰教堂。据讲,它的样子是仿伊朗的斯法汗大清真寺建造的——这是流亡者的一种有趣的心理。表现着对环境需求的欲望。这座清真寺要比那座塞尔柱王朝的建筑小得多,也逊色得多。不过,它是彩色的,像一幅未来主义的画。每逢星期五的中午,流亡地哈尔滨的回回们,都要到这里来,一排一排地坐好,听主林讲经。这儿显得清静,环境神圣。回回和阿訇们与哈尔滨的流亡者相处得很好,他们个个显得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回回的女人,永远是那样精力充沛,说起话来,表情生动,手势也生动,眼珠子特别灵活。笑起来,肆无忌惮。与掩口而笑的南方女子,不可同日而语。
哈尔滨的“四条腿”,是流亡地哈尔滨几条小街小巷,这几条小街小巷的名子,都以俄国、波兰、法国、英国等国名人的名字命名的。或者叫塞瓦斯托伯尔斯卡雅街,或者叫华沙街,或者叫果戈理大街。这些大街小巷里都有一些不同风格的建筑,或者是别墅式的,或者是单体公寓式的,也有日本式的房子。人走进这里,就等于走进外国了。我的一个自命不凡的、当电影导演的朋友说:“要想拍出外国的效果,只要把摄影机架设到哈尔滨的涅克拉索夫大街上就行了。”这无疑是正确的。
看来,我得节省时间长话短说了。
“哈尔滨”,俄语称“纳哈罗夫卡”,或者“纳哈勒”即HAXA。意思是无赖汉、无耻之徒聚居的地方。在19世纪之初,哈尔滨还是一片沼泽,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大批的俄国人、日本人、波兰人、罗马尼亚人、英国人、法国人、希腊人等等,相继流亡到这个地方来。中国当局就鼓励这些流亡者,在这荒无人烟的沼泽地上,建立他们自己的家园,无论建什么都可以,而且免收一切赋税。这是一种闪烁着智慧之光的慷慨。
流亡者的房子,大都建在高地上。低处便是沼泽。因此,房子与房子之间又勾连了一些低矮的木栈桥。黄昏落日,这儿的景观也像色彩版画一样的好看。
冬天,落雪了,看上去,真是无愧于“中国的小西伯利亚”的称号了。栈桥的木栏杆上,落满了黑色的乌鸦。它们的远处,是那轮将落未落的巨大血日。
我们下面将要讲的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这里。
这里必须坦率地告诉朋友们,现在我要讲的一切,有相当一部分来自“Dreamland”(梦境)的。
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