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达娃留下来陪儿子,大年三十早上,那个护理的中年男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后向张达娃告别,说要回去和家人过年,初二就会回来。张达娃没有任何犹豫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并说矿上的护理费会照常发给他的。张达娃知道,护理费一天八十。现在,矿上也按这个标准给他发放护理费。矿上还给他在医院外的一家小旅馆包租了床位,一天三十元。这些,冯乖堂走的时候都安排好了,冯乖堂走的时候,还请张达娃喝了一顿酒,张达娃本来是不喝酒的,冯乖堂说一起吃顿饭就算提前过年了。那天吃完饭,冯乖堂给了张达娃500元,说过年了,想吃啥就买点啥。张达娃死活不收,双方推来让去,最后,冯乖堂还是将钱塞在了张达娃的口袋里。
喝了两杯酒,张达娃的头有些晕乎乎,他攥紧着冯乖堂塞给他的500元,心里的怨恨一点一点消去了,就像一堆雪突然融化了。他是个农民,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懂得爱恨,知道人情世故。本来,对于儿子的遭遇,他的心里充满了怨恨,这怨恨更多指向矿长李大棱,要是按照矿上的承诺,早一点放假,儿子腊月二十回家了,就不会出这档子事。
张达娃晕乎乎地回到病房,临床的病人都出院了。只剩下儿子得胜。儿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他问儿子喝水吗?儿子没反应,他说,你要上厕所吗?儿子没反应。只是看着他,看了一大会又转过了头,背对着他。张达娃心里一阵阵发酸,儿子脑子不会出问题吧。张达娃忽然觉得这都是命。
张达娃的媳妇香椿出事时,张达娃还在地里挖红薯。他心里盘算着留一些在地里自家吃,其余的全挖了到镇上去卖。他种的是新品种红薯,成熟早,甘甜绵软。在地的另一头,香椿刚刚拔完红萝卜。带着绿茵茵的叶子,香椿到镇上去卖萝卜了。他担心香椿不会算账,说等他挖完红薯一起去,香椿拿了杆称就出门了。香椿说,镇上卖蔬菜果子的人都有计算器,她算不来,就让别人用计算器帮她算。乡里乡亲,这个忙是会有人帮她的。香椿个子不高,留着一条大辫子,干起农活特别有力气,和人说话低声低气,常常满脸堆笑。卑微的环境让她养成了谦卑的性情,这样的性情也让香椿在村里缔结了好的人气。娶了香椿后,张达娃觉得自己的生活掀开了新的一页,他不再热衷给别人家红白喜事写礼单,不再念想着吃公家饭。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踏实的有活力的。儿子已经上初三了,在关于考中专还是上高中的问题上,香椿的看法是上高中考大学。儿子有股拼劲,像他的名字一样初中三年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所以一定要上高中,再上大学,跳出农门,不要再像我们这样不知白天黑夜像牲口一样的活着。香椿大字不识却说出这样的话,让张达娃很是惊诧,他觉得买香椿不再是一笔生意,而是一种上天的恩赐。张达娃心潮澎湃地抱着香椿快活了一个晚上。
就在此前,张达娃去镇上粮站卖了粮食,又在家门口给猪贩子卖了自己的大肥猪,加上种植的两亩辣椒收入,香椿兴奋地对张达娃说,家里有了近万元的积蓄。那就是万元户啊,张达娃听到这个消息时,心跳的厉害。虽然那个时候,万元户已经多了起来,一万元不再是令人羡慕的数字,但是对于一穷二白的张达娃来说,这个数字让他激动地失眠了几个晚上。当然,失眠的晚上,张达娃就和香椿癫狂地缠绵,香椿的一个眼睛小时候受过伤,眼皮上的伤疤明显,近看还有些恐怖。但张达娃不觉得什么,和香椿折腾累了,张达娃就卷纸烟抽,香椿靠着张达娃的胸口说,等卖了萝卜红薯就给他买带过滤嘴的纸烟抽。
没等香椿买回来带过滤嘴的纸烟,她就突然离世了。香椿是在镇上卖完萝卜被一辆大卡车撞死的。那是一个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南北东西交汇着两条省道,另一条是通村公路,路口常常停着乡村班车吆喝拉客,班车常会遮挡住行人的视线。那天,香椿卖完萝卜骑着自行车穿越马路时,被一辆卡车压在车下,当场就死了。卡车逃逸了,地上有两道深深的刹车印。
当张达娃风一样跑到镇上时,事故现场已经被清理,香椿就躺在救护车旁边,身上盖了件衣服,身下是斑斑血迹。
张达娃想哭却哭不出来,后来,有人拉来了架子车,帮着张达娃将香椿拉回了家。
香椿就埋在村北头的坟地里,儿子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张达娃哭不出来,直到掩埋了香椿后的第三天,儿子上学去了,张达娃才趴在炕头哭了出来,眼泪和鼻涕沾满了粗粝的手掌。
哭过之后,张达娃就去县城找交警队,他说一定要抓到肇事司机。交警队的人很热情但也很无奈。他们表示,路上车辆太多,又没有监控。他们一直在寻找目击证人,但没有发现几条有用的线索。
张达娃的倔强再一次被激发了。隔上十天半个月,张达娃就会去交警队。他不怕这些穿警服抽过滤嘴纸烟的人。他去了交警队,就在接待室里一坐,和处理事故的交警说上大半天。张达娃有时候会整整坐上一天,不吃不喝。但撞死香椿的那辆卡车一直没有找到,处理事故的交警也很无奈。后来,看见张达娃来了,交警们就躲着他。
张达娃在交警队接待室里的一台电视里看着各种各样的交通事故,惨不忍睹。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小女孩,因为交通事故,截取了双腿,没钱安假肢,就在盆骨上装了一只篮球,孩子用双手在地上左右支撑着向前移动。张达娃看到这些心就会揪起来,更加痛恨那些开车的司机。车不长眼,那开车的人眼睛长到哪去了?
张达娃想到香椿的死,就心痛。他对交警队处理事故的民警说,找不出来肇事司机,他还是要来。处理事故的民警有些烦躁,说你要没事,天天来也行。
出了一条人命啊,怎么能敷衍了事?张达娃觉得,这是警察在欺负乡下人。那个篮球女孩就是一个贫穷山村的孩子,村里通了公路,孩子们稀奇南来北往的汽车,他们知道那些汽车来自远方的城市,那些汽车和他们村子没多少关系,只是路过。孩子们觉得汽车是长眼睛的,有明晃晃的灯光。但没想到,汽车会发疯撞人,撞断人的腿,毁了一个人的人生。
本来,过完年一上班,张达娃还是要去交警队的。儿子这边出了事,他才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