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了一整天火车回到家里的那天下午,我们村子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街面上的积雪被人踩得斑斑驳驳,那些脚印重叠着,看起来慌张无措。我在走进我家门口时,看到了我爹那辆农用货车安静地停在家门口的老槐树下。我爹正蹲在车厢下面盯着车底。他完全是一副呆滞的神情,我踩着积雪的脚步声把他惊了一下。他侧开身子站起来。
我说:“爹,我回来啦。”
我爹抽了抽嘴角,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蠕动着嘴角没说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说:“爹,天冷呵呵的,你蹲在车底下干嘛?”
爹说:“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听出我爹的嗓音嘶哑了,就像寒风撕扯枯树一样的声音。
我说:“爹,你嗓子怎么哑啦?”
爹说:“小白,咱家的车坏啦!”
我说:“坏了就修呗。”
爹说:“这车发动机坏啦!”
我说:“发动机坏了不能修吗?”
我爹跺着脚说:“发动机就是人的心脏,就像人得了大病,报废了!没救啦!”
我说:“怎么回事啊,怎么会这样呢?”
爹说:“小白啊,儿啊,你爹咽不下这口恶气,你爹憋屈啊!咱告他们!你写状子,咱告倒他们!”
我爹眼眶里闪动着模糊的泪花,他的手脏兮兮的,他伸到我面前的胳膊颤抖着,脸上的皱纹跟着哆嗦。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爹老了,就像他身旁的那棵老槐树一样苍老了。
我爹把我拦在我家大门口,他没有让我进家门的意思,只是急于对我诉说他和他这辆货车的遭遇。我娘听到我和爹的说话声,出来把我背包从我肩膀上拽下来,拉着我朝家里走。我爹跟在我身后,抖着双手不住嘴地说,儿啊,我想好啦,你不是省城报社的记者吗?你把这事写写,咱登报让天底下的人都给咱评评理,你写状子,咱去法院告他们!
我爹说出记者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里猛地一沉,我这次回家,本来想告诉他们我已经被报社辞退的事儿,可是我现在却张不开口了。进入屋里,我对爹说:“你别急,到底怎么回事,你先从头给我说说吧。”
我爹搬了一个小板凳,指着板凳让我坐下。在他的儿子面前,我爹没有掩饰一点情绪。他紧挨着我,张开的双手随着他的叙说哆嗦不止,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这一星期,对于我爹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的日子。我爹的货车被扣押在宋镇的消息,在我娘凄凄哀哀的哭声里传遍了整个村子。我家本族的叔伯们商议,每人借给我爹三千块钱,赶紧去宋镇把车开回来再说吧。我爹听从了叔伯们的劝告,像一只仓惶逃窜的老鼠一样在亲朋好友中凑借了两万块钱。为以防万一,又去村委会开了一张证明,白纸黑字,加盖了村委会的红印:“兹证明,车号******是我村村民白景喜个人所有财产,与其他人没有牵连。”
我爹揣着这张证明,和一个能说会道的大伯一起去宋镇交钱赎车。
我爹没对我说他和大伯如何在宋镇找张小六交钱赎车的过程,他好像对我刻意绕开了这里面的细节。他只是大着嗓门叙说他和大伯开车以后的遭遇。
我爹和大伯开着落满积雪的货车走出宋镇没多远,那辆货车就像喝醉了的壮汉一样吭哧了几声,就停在大路中间不动了。我爹招呼大伯下车,他疑惑地掀开发动机的盖子,一股热气就扑向了他的脸,他被一股焦糊的味道熏得闭上了眼。我爹凭着多年开车经验,知道车子出了毛病。等他用毛巾捂住发动机前面的水箱,打开水箱盖,水箱里已经没有水,只有突突的热气窜出来。听到水箱盖的水嘴发出咕咕的声音,就像一个窒息的人有气无力地张合着嘴巴。我爹慌忙弯身朝车底下看,一股浊黄的热水正从发动机侧面淌下来,泼剌在雪地上。
“老天爷!怎么会从发动机的身子往外淌水呢?”我爹对着他的车子大叫了一声。其实那时侯,他已经知道,他的车子出了大毛病。可是他不愿意承认,只是对着热气腾腾的水箱重复着这句话。他对我大伯说,怎么回事啊,怎么会从发动机里淌水呢?我大伯满脸茫然地跟着他说,是啊,怎么会从发动机里淌水啊?我爹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软软地蹲在雪上自言自语地说,发动机的机身冻裂啦!你想,这么冷的天,怎么能不冻坏发动机呢?
我爹说的没错,那天下午,大伯和我爹气急败坏地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在半路上找到了一家汽车修理厂。他的货车被拖进汽修厂时,几个汽车修理工都抱怨我爹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把发动机的水放掉呢?”
我爹说:“我忘了。”
我爹摆着手,绕着货车转圈说:“我忘了,我真忘了。”
我爹没有再回宋镇追究派出所和张小六为什么没给他的货车放水。他不是不想去,他是不愿意去了,他想祸不单行,本来就够平白无故地倒霉了,他不想再去宋镇自找麻烦了。
他想倒霉吧,就他娘的自认倒霉吧。他不敢去找那个一脸蛮横络腮胡子的张小六,那个赖皮根本就不是讲道理的人,弄不好那个赖皮还会用拳头对付我爹。
那个阴沉寒冷的下午,我爹蹲在他的货车跟前,双手抱头,兀自沉浸在自责和懊恼里不能自拔。后来汽修厂的修理工检查完货车损坏的程度,郑重告诉我爹,发动机机身是生铁铸造的,没有办法维修,只能换一个新的发动机。我爹张着嘴巴听修理工说,换一个新发动机至少需要四千块钱时,就像被谁踢了一脚似地从地上蹦起来,他围着他的货车转了一圈。
“不修啦!我不修啦!是死是活去他娘的吧!”我爹对着货车叫嚷着,他抬腿恶狠狠地踹了一脚货车,疯了似地窜到修理厂外的大街上。他在雪地上转圈,像一个被人不停抽打着的陀螺一样转圈,撞到路边的一棵树时,他恶狠狠地抬腿踢起那棵树,他不停地踢着,树冠上残存的树叶被我爹踢下来,随着飘落的积雪砸在我爹脸上。我爹不停地咒骂着,可是谁也听不清他在咒骂什么,后来他踢累了,抱着那棵树不住地哆嗦,就像一堆破烂衣服一样收缩成一团。
直到第二天下午,在我大伯的劝说下,我爹才像缓过气似地,让汽修厂的人帮忙找了一辆拖拉机,用一根钢丝绳拽住我爹货车的保险杠,把货车拖回了我家的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