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响起大货车的声音,引擎声和车厢晃荡声交织在一起。公路上的行人都转过头去看。那是一辆老旧的绿色东风牌汽车,轰隆隆,越来越近。有人站在路中间挥手,那车摇晃几下停了。走在公路上的人们一起跑向那辆车。我和十三叔也在奔跑的队伍里。
这是农历正月十八日。春天来得早,万物迫不及待要复苏。连续的晴天,让气温骤升,我离家时只带了少许衣服,便成了一个很明智的做法。事实上,我不想让人一眼就看出自己是个打工仔。我从故乡背着一个书包,来到了木城。
我很快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木城。这里的人们,浑身上下散发着无知的优越感。讲话底气十足。眯着眼睛看人。而外地人,在他们看来,全是无家可归的吉普赛人。就连那个开货车的司机,他将头从驾驶室里伸出来时,嘴上叼着一根烟,讲话高声大气,样子不可一世。
“都是上猴山的?”
站在车厢里的人一起点头。
“全都给我站好了,抓稳了,等一下爬不上坡的时候,大家都得下来推车。这车可不能白坐。”
我们这些伐木工人,要上猴山。那是一片原始森林。路是为了伐木临时修的,鼠目寸光暴露无遗。车朝山上开,路越来越陡。汽车的轰鸣声让人恐慌,仿佛那是一头将死的怪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总觉得,这车要么会熄火倒退下崖去;要么会站立起来。总之它不可能顺利抵达,没这么幸运。我抬头看了看猴山,它离天的距离,仿佛不过数尺。
我紧紧抓住车厢护栏,怕自己被甩出去。一旦甩出车厢,就有可能跌下悬崖,尸骨无存。引擎的轰鸣声越大,我抓得越紧。我浑身僵硬,两扇屁股紧贴在一起。十三叔站在我身边,他满脸通红,流着汗。
一个卷发的小伙子,穿一件白衬衫,蓝色牛仔裤。他靠在车厢上,一手夹香烟,一手掐腰。他昂头看天,卷发在风中颤动。他似乎在嘲笑别人的紧张。
我们这些灰头土脸的伐木工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小卷毛,但他视若无睹地保持着某一个造型。鹤立鸡群。他长得还不错。我对外表俊朗的男人,有一种天生的好感,觉得我们是同类人。我一直盯着他看,他某一瞬间回头看了我一眼。但脸上依然挂着嘲笑。
那年我十八岁,辍学了。对一个成绩一团糟的人来说,辍学是种解脱。但我辍学的真正原因,是某天夜里在校篮球队长的屁股上捅了一刀。他好几次当众调戏我的女朋友,而她,也对这种行为态度暧昧。我在他的尖叫声中转身就跑,登上了开往木城的夜班车。
十三叔的家,其实是在木城的乡下。但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我,都把他当成“于勒”式的人物。改革开放之初,他便离家出走了。多年音讯全无,村里传言四起。某天,他给我父亲写了一封信,讲述他的际遇。信中,还夹了一张照片:他和一个女人,中间站了一个孩子。照片上的十三叔,满脸喜悦,但他的女人面无表情。
“他结婚了,”我父亲说,“十三在木城安家了,有孩子了。他说那里水源好,田地多,家后面便是原始森林。”
此后,我父亲以十三叔为荣。以至于有段时间,我总觉得十三叔某天会开着车,带着一堆钱回来,见人就发。
当我在心里计划着要收拾一下那个调戏我女朋友的家伙时,我自然想到了十三叔。我坐客车到了木城站,转面包车、摩托车、走路,四处询问。黄昏时分,终于在猴山下找到了他那几间破旧的屋子。
我朝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走去,刚想推门,便听到了里面的骂声。
“败家子,金山银山也会被你败光,三块钱啊,你一天就花光了!”
我立在门口,继而听到一个孩子哭着认错。他说他错了,今后每天只花一块钱。然后,一个气咻咻的声音说,赶快滚去做作业。
我推开了门。闻声转过身来的,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的中年男人。我叫了声“十三叔”,他一头雾水。
“我是石子,”我边走边掏香烟,“酒村的石子。”
他记起了我,笑着拍我的肩膀。
而我的婶婶,彼时正将一桶猪食倒进槽里,跟她的猪们交谈着。她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跟猪们说话,“快吃快长啊,过年就指望你了。”我想,我在她的心里远不如那几只猪。
事实证明,我当时的猜测完全正确。几天后,我婶婶趁十三叔不在的时候,低声对我说:“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出去找事做,是打算让我们养着你?”我顿觉天雷滚滚,眼前一片恍惚。
“我们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别听他瞎说,他就只会吹牛。”天雷尚未过去,又是一道闪电。我幻想中的未来,瞬间被撕成碎片。第一次被如此直白地驱赶,我真想掐死这个丑婆娘,再一头撞死。
“我要走了,”第二天,我对十三叔说,“我要去城里找工作,哪怕是杀人放火,我也需要一份工作。”
他愣了半晌,又看了看门外,说,“她对你说什么了?”
我拼命摇头,说,“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不管做什么。”我的眼里蓄满泪水,鼻子发酸。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沼泽。
“你真的什么工作都愿意干?”
我从他的语气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希望。但我也能猜到这绝不是一份好工作。
“去猴山上伐木吧,”他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们挣点钱回来,我再带你去城里的工地上承包工程。”
我犹豫了一秒钟,答应了。秦琼也有卖马时,杨志也有卖刀时,就当我是英雄末路吧。这样的自我安慰让我豪情万丈,恨不得立刻提着斧头砍下一片森林。如果我真能砍下一片森林,那树上掉下的都是钱啊。我可以拿着钱,在我婶婶面前数,一遍一遍数,边数还要边辨认真假。太阳下,红彤彤的钞票,甩得噼里啪啦响,就像在甩她的耳光。
可是,当我站在那辆爬行在猴山下的大货车上时,豪情顿时消了一半。车到猴山下,突然停住了。司机从驾驶室里下来,手里拿着一包“红梅”香烟。他给每一个站在车厢里的人发烟。待大家都抽上了烟,司机说,“哥几个,上猴山的路,真不是开玩笑的,一会儿如果上不去,就要拜托大家了。”
嘴上叼着香烟的伐木工人齐刷刷点头。我心里发毛,想,难道这是鬼门关么?我朝车厢外看了一眼,眩晕。货车正处悬崖上,如果翻下去,估计只能找到几根碎骨头。我闭上了眼睛。货车叫着朝山上爬,车上的人全都沉默了。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有一阵子,我睁开眼,见公路上空的树枝连在一起,遮天蔽日,光线暗淡。坡陡,弯急,转弯的时候,需要停下来,调整方向,再加油前进。我有一种悬空感。
密不透风的山林里,古木参天,大的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这片森林的年代,无人知晓。一只猴子揪住树枝,荡到了另外的树枝上,车上的人们,爆发出一阵惊呼。猴山果然名不虚传。
货车浑身颤抖,轰鸣中,我感觉这车快要散架了。一群麻雀扑扑飞过,一只兔子晕头转向地横穿公路,看见车,又掉头跑进了丛林里。货车顽强奋力向上爬,在一连串剧烈的抖动和轰鸣之后,开始倒退。站在车厢里的人全都慌了。惊恐令我头皮发麻,像触电一般。有人翻过车厢围栏,纵身跳到了公路中间。
十三叔一把将我抱住,“别怕,”他说,“车不会翻的,后面有一排大树。”
又一个家伙翻过围栏跳了出去。脚被崴到了,哎哟哎哟地叫着。
车朝后面倒退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一声巨响,车撞到了路边的大树上。那车像只中枪的兔子,猛地向前跳了一下,停了。头顶上,树叶扑簌簌落下。
司机从驾驶室里出来,面如白纸。我能明显感觉到他走路时双腿发软。其实,腿软的又岂止是他,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待我们两股战战地从车厢里下来,却发现小卷毛已经在一旁悠闲地抽着烟了。他是最先跳下来的人。那个崴了脚的家伙,坐在路边抱脚呻吟,但没人上去帮他。
“这是最陡的地方,”司机双手递烟点火,“接下来,要请大家多出力了。”
伐木工人们惊魂未定,香烟在嘴上颤抖。但他们再次一一点头。那司机进了驾驶室,点了三次火,终于将车发动起来。尾气呛得大家咳嗽,每一个人都涨红着脸,使出了浑身的劲推车。巨大的轰鸣声让人头晕,但我们的力并没有白费,货车缓缓爬上了坡。
真如司机所言,上了这个坡,接下来的路便平缓了一些。他停了车,下车来,又给每个人发了香烟,热情招呼大家上车。那个跳车崴了脚的家伙,司机让他坐进了驾驶室。
沿途都是大树,但没有人再表现出惊讶之色。我所担心的是,这么大的树,怎么砍?怎么移动?我虽然生活在农村,我父母为了让我全心念书,几乎没有让我干过农活。我已经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习惯。
车到半山腰,我隐约听到了发动机之外的另一种“嗡嗡”声。后来才知道,那声音来自满山的斯蒂尔油锯。蜂巢一样的伐木场。油锯像冲锋枪般势不可挡,树木倒下的声音响彻山间。
我们在一个山沟里找到了李老板。他正坐在一堆圆木上发愁。在他的不远处,几个伐木工人,面红耳赤地喊着号子,抬着一根水桶般粗的木头朝坡上爬。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
他们在“嘿”字上变调,把这个独音字,念出了阴平和上声。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脊背发凉。十三叔走到了李老板面前,递烟搭腔。李老板接了烟,但没点火,眼睛一直朝我身上看。
“都是来找活干的?”他紧盯着我。
十三叔频频点头,“我侄儿,高中毕业了,能算会写。”
“我这里只要伐木工人,”李老板将目光从我身上收回,继续望着他的木材。
“别看他瘦,体力很好的,从小帮家里干活。”十三叔边说边朝着我挤眼睛。他的意思,希望我虚张声势地露一手。可我无动于衷。
我觉得他俩像是在打太极,推来挡去。但最终,十三叔以全场最低工钱为我赢得了这份工作。
我每天十七块钱。他妈的。别人每天三十五块。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绝对掉头就走。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不但不能生气,还得和十三叔一样,朝李老板点头哈腰。
点完头,哈完腰,李老板让人给我们拿来了油锯、斧头、绳索和杠子。猴山是木城最高峰,我不经意间眺望远方,看到二十公里外的城市,像火柴盒子。砍伐让山间的鸟无处躲藏,天空时常有无家可归的鸟群飞过。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将树锯倒、锯断,将圆木抬到指定的地方装车;将那些杂乱的伐木现场清理好,用树枝将光秃秃的山,围成一片一片。
午饭的时间,李老板手下的十八个工人聚在一块平地上,围着一盆回锅肉,吃得大汗淋漓。做饭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他的父亲也在这里干活。他煮的米饭,硬得像子弹,他切的回锅肉,厚得让人恶心。我不经意间看到那个做饭小孩的手。春天了,他的手仍在皲裂,黑黑的手上,血红的口子,像一张张小嘴。工人们叫他小豆芽。吃完饭后,小豆芽坐到一旁抽烟,动作娴熟,旁若无人。
会抽烟的人,都领到了一包“春城”牌香烟。我一连抽了三支,仍过不了瘾。那发黑的烟丝,抽起来吱吱燃烧,像是抹了火药一般。抽完了烟,我向小豆芽找水喝,他用下巴朝那条山沟里指了指。那里有一潭清水。我将头伸进塘里,喝了一肚子的水。但当我抬起头时,看到水底游弋着一群绣花针大小的虫子。我转过身来,狂吐不止。几只苍蝇飞赴而至。正在此时,我听到十三叔在叫我:开工了。
油锯是斯蒂尔牌的,排量100CC,伐木专用。我提它在手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它来工作。有一个矮胖子在李老板的授意下,极不耐烦地走过来,一把从我手上将油锯抢了过去。他讲油锯的使用以及保养,并且特别强调安全,“弄不好,它会锯断你的腿,”他说。
再次提上油锯的时候,我开始发怵。我们一字排开在林中。油锯声响起,树木战栗,落叶缤纷。我慌乱起来,试了好几次才将油锯发动,手抖得比油锯还厉害。那个刚才教我们使用油锯的家伙,他站在离我大约一丈远的地方,紧盯着我。我将油锯挨近大树,它开始在我的手里跳舞,它要从我手里挣脱出去。我的身体摇摆起来,像个醉汉。我不光要抓紧它,还要让它干活,这真他妈不容易。
我身边的十三叔,他也在面红耳赤地调教着手中的油锯。它像一只并不听话的野兽,总是让他难堪。那个狗日的矮胖子,在盯我的同时,也盯十三叔。
身边陆续有树倒下,野兔乱蹿,鸟扑腾而起。为了安全起见,伐木工人们先砍倒树,再统一将树切断,修枝丫。他们都锯好了,等着去修剪,只有我的油锯还在发出孤独的叫声。汗水像虫子一样从我脸上流下,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我。就连十三叔,他也以倒数第二的成绩锯断了树,转眼成为了一名围观者。
“用力啊,你是怕它疼么?”那个矮胖子,他已经忍无可忍。
“这孩子真的不行,还不如小豆芽,”有人这么说。
“你去帮帮他吧,别耽误大家干活。”这话是对十三叔说的。
可他的回答是,“就当是个锻炼的机会吧,他十八岁的人了。”
屈辱汹涌而至,排山倒海。我咬牙切齿,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双手,紧握油锯,死死按住,让它不再有弹跳的可能。油锯在一寸寸啃噬着树木,锯片进入树的心脏以后,树开始朝下方倾斜。撕裂的伤口越来越大,最后,那棵树轰然倒下。但我并不高兴,我觉得它的倒下完全来自于旁人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