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我也去饭店吃饭。恰是菊花怒放时节,岂可等闲?这一次是去古色古香的坛肉轩吃坛肉。所谓“菊花坛肉,小倩手艺”。色味俱佳,多诱人哪。一盅上来,嫣然一笑,色为美色,味为天香,更兼一钵玉粒儿似的米饭。不是神仙,胜似神仙也。正欲款款享用,忽听隔座传来吧唧声,其声其韵,特别的熟悉,顿生困惑。吧唧者谁呢?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天,居然是小哲。难怪这吧唧吧唧的咀嚼声这样的熟呢。
老早些年,我先后做过无轨电车司机、卡车司机、面包车司机,司机了若干年后,咣当,变化了,改成文人了。以至于现在说自己不是文人也没人认可了。只有老婆常提醒说,告诉你老阿,别活糊涂了,当初我可是冲着司机嫁给你的。文什么人,整个一个扯淡!这就是女人的智慧,当然,这也是事实。
记得我开车的时候,有一个叫小哲的青年司机,他是某生产建设兵团团长的儿子。那些年——是啊,那些年我们经常开车跑长途。每到“打尖儿”(吃饭)的时候,小哲则是往饭店的桌子那儿一坐,心安理得地等着别人为他拿碗、拿筷子。菜一上来,别人未及动筷,他就开始吃了,筷子在菜碟子里像秋翻地一样,翻来翻去寻找“精品”。然后吧唧吧唧吃。开始,几个师傅都不吱声,可都觉得这饭吃得他妈的堵得慌。一次,车队长终于在吧唧声中吃不下了,长叹了一声,放下筷子,提前离桌了。但小哲没有任何感觉,我行我素,依然如故。如此几次下来,终于让一个留着小黑胡的铁师傅给臭骂了一顿。到了吃饭的时候,小哲刚往餐桌子那儿一坐,还没坐稳呢,铁师傅冲他怒吼道:拿筷子去!你爹不教育你,我教育你。小哲吓得一激灵,飞快地去拿筷子。吃饭的时候,小哲刚要“秋翻地”,铁师傅又冲他怒吼道:翻腾什么?吃你跟前的。打竹板儿呢?吧唧吧唧的,吃饭别吧唧嘴。小哲立刻缩回了筷子,鼓鼓地封着嘴,吃自己跟前的菜。自此之后,再吃饭,他刚刚往那儿一坐,马上又跳了起来,说,不行,我得拿筷子去,不然又要挨骂了。不过,只要“小黑胡”不在,他故伎重演,吧唧声仍不绝于耳。若平心而论,小哲这样做绝不是故意的,仅仅是他的一种多年习惯而已。记得,我刚入文坛的时候,以为潇洒,也曾吧唧过几次。后来,有人附在我耳朵边悄悄地告诉我一句话,我立刻放下筷子,用手抹净油嘴,等候着。
他告诉我一句什么话呢?您猜。这里不说。
我身后的小哲已经今非昔比了,一副很有钱的样子了。左右各是一位浓妆的女子。他勾头吧唧时,那两位“风尘”一边给他递餐巾纸揩油油的嘴巴,一边偷偷地交换鄙夷的眼色。小哲的面前已空巢了四只菊花坛肉了。
我转过头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适才品菊花坛肉的好心情已被他瞬间破坏掉了。如此还自嘲了一番,风吹一湖皱水,关侬何事?
光阴似箭也。一夕,去监狱参观,正值犯人开饭时间,在饭堂徜徉中,忽听身后传来了吧唧声,我停下了脚步,头也未回,仔细辨认,遂亲切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