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
男孩本能的回头,以为是父亲在叫自己。然后才发现父亲是在和他前面一位戴墨镜的女人说话。“让他先过去。”父亲说。女人的嘴角牵动一丝肌肉,除此之外没有更多惊讶的表示。只这么一迟疑,父亲粗暴地伸手挡过去,开辟出一条路来,然后示意儿子先上车。胳膊上挂着沉甸甸的行李,背上还背着小提琴箱,父亲的胳膊撑不了多久。男孩只好上了车。
父亲跟在后面,要不是车厢过道内树桩似的旅客,他差点儿跟不上儿子的脚步。“等等。”他在后面喊着。男孩仿佛没听见似的,父亲感到一阵恐慌,视线紧紧追随着儿子的背影,险些被地下的行李箱绊倒。
好在儿子终于停下了。A21,他们的车厢,双人豪华卧铺。但只有一个床位是他们的。父亲在售票窗口计算床位的价格和工资之间的换算等式时,儿子扯了扯父亲的衣角。
“买一张吧,”儿子顿了顿,“我去睡二等车厢。”
父亲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儿子的眼神,就被感动了,忘了自己的态度,“买一张。”他对窗口喊,似乎要引起窗户内对这一高光时刻的注意,“再给我一张二等车厢的票。”他回头看着男孩,“我去睡。”
然而男孩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父亲想回忆起儿子的眼神好好咀嚼一番时,却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现在,父亲把所有行李安置好——这个车厢硕大,倒显得他们的行李不够多,然后拿上一个小包准备离开时,他发现儿子的眼神和那时几乎是一样的。
像金属。
“现在是4点,过两个小时,我来找你。吃东西的时候别自己动手,看书的时候记得戴上这个。”父亲把一副白色丝质手套从口袋掏出来放在桌上,“如果你实在是饿了……”
车厢门被打开,进来了一位女士。男孩认出这正是那个在上车时被父亲拦下的女人,父亲却一点儿没发现,倒是很高兴车厢的另一位旅客终于现身了,“你就跟她说。”
女人取下墨镜,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我儿子,我是他的父亲。”父亲转过身去,郑重介绍,“他是21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我是他的父亲。”
男孩本来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这类开场白,女人只是点了点头就坐了下来,反而让他感到很久不曾有过的窘迫。
“所以,”父亲转身面对儿子,“你如果实在饿了,就告诉她。”父亲显然认为这样一番介绍,足以让任何人臣服于这个羸弱苍白的男孩,无条件成为他的仆人。
女人仿佛并没有看见父亲这番气势十足的样子,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把时尚杂志从行李箱中掏出来,又掏出了一套透明的蚕丝睡衣。
“别怕打扰他们,任何时候,你想的话,都可以练琴。”父亲终于恋恋不舍走了出去。
男孩感到一阵空虚,就像以往这种时候一样,父亲走了,他却也没法对任何事情产生兴趣。
但是此时,他惊奇地发现,对面的女人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这是夏天,女人穿的并不多。而且她很年轻。
“女士,”男孩试图提醒她,然后注意到一旁的睡衣,“您需要我出去一下吗?”男孩虽然是男孩,可是已经长出了喉结,在父亲看不到的时候,能够熟练解决自己的需求——
女人转过身去,解开了内衣,身线自然是漂亮的。她像个艺术家似的穿上了那身睡衣。男孩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如此自然地发生,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女人坐下来,拿出一盒牛奶,用牙齿咬开咕嘟喝了两口,这才将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她对男孩笑了笑,然后又掏出一盒递过去。
男孩只好接过来。“谢谢。”
女人躺上了床,开始翻弄时尚杂志。男孩只好也躺了上去,插上耳机听音乐。
“我不是什么21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手。”男孩忍不住道,“现在还不是。”
女人继续翻弄着杂志。
“好吧。”男孩转过身去,把音量调大。
接下来的半小时,先是乘务员敲了敲车厢门,检查了他们的票。继而是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脱帽鞠躬并娴熟地从帽子里掏出一只兔子,询问他们是否需要更加精彩的魔术表演。男孩礼貌的微笑,以示拒绝。
魔术师一言不发,又掏出了一条丝巾,迅速变了另外几个传统魔术。脸上挂着服务性的笑容,眼神则带着推销式的客套。真的不要?
男孩摇头。
魔术师假装从车厢门口离开,又猛地杀了个回马枪,拿着手杖小丑式地跳了几下不太成功的踢踏舞。还是不要?我还会别的。
男孩已经不再搭理他。
魔术师走后,男孩故意抱怨,“这些列车员扮成魔术师的时候就不知道把鞋子也换了。”
然后等待女人的反应。
女人坐了起来,把窗帘拉上。
男孩这辈子恐怕还没受到过这样接二连三的挫败,哪怕是在他刚刚学习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的时候。他对困难有种受虐般的渴望,一旦征服它们,又会产生一种奇异的空虚感。在他年龄还小的时候,他对这种空虚感迷惑不解,直到他第一次学会手淫,愉悦到来那一刹那,他产生了一个可怕而大胆的念头,终于解释了这种空虚感。
他感到自己就是上帝。
但现在,他感到迷茫。眼下的这个困难是他不曾遇到过的。应该换一种说法,他从来没把这样的状况当作一种困难。
“嘿,你听过这个吗?”男孩把便携式播放器递过去,“我最喜欢的乐队。”
女人终于被他打断,放下杂志,接了过来。
“而且,你知道吗?”男孩神秘地笑起来,“他们现在就在车上。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来这儿的。”
话一出口男孩就后悔了,他怎么知道女人不知道这件事?这毕竟是Arlo沉寂十年之后第一次发布新歌,几乎可以说是这一年摇滚乐坛最重大的事件。就算不关心音乐的人,也多半听说了。就算什么都不关心,候车的时候,总也看到了那声势浩大的歌迷的队伍。虽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买到了入场券。
什么样的傻瓜才会不知道Arlo就在这趟列车上呢?
车厢门被打开了,一个戴着帽子打扮中性的人探头进来,扫视了一眼,说了句“不好意思”又缩了回去,把门关上。是个女人。
男孩感到烦躁,这到底是不是一等车厢?
15:50发车,到终点站是第二天的7:05。中间不在任何地方经停。Arlo的发布演唱会将在4:43分准时开始。地点是这列K97最大的一节车厢,B1,也就是餐车。到了那时,这趟列车最后一个不知情者都会通过广播听到Arlo的新歌。
名字叫《奇迹》。
想到这一点,男孩又有些激动。每当他激动的时候,就忘了自己是上帝这件事。
女人只低头看了一眼播放器,便又递了回来,微笑摇了摇头。
男孩彻底放弃了。实际上,他是生气了。他下定决心不再搭理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个现代文明病患者。冷漠,自我,和勃拉姆斯的时代完全不同。这时候他竟然想到了父亲。他最忠诚的臣民。可惜是一个神经病。
父亲将使他成为Arlo歌迷这件事视为最大的背叛。“他们连给你当乐迷都不配!……我的天!”鼓点从家中那套昂贵的音响中传出,父亲彻底绝望了,“这是什么玩意儿?!低劣,粗俗——”父亲抱着脑袋,双腿一软,痛苦地瘫在沙发椅上。
“恶心!”
男孩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在一旁看书,伸手去抓橘子。父亲阻止了他,“我来。”然后熟练地剥出一颗完美无茎的橘子,塞给儿子。
“你是一定要去看他们的演出?”
男孩又翻了一页。
“好,好,好。”父亲站起来,“你去。你会意识到你曾经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等你从奥地利比赛回来,我陪你一起去。”
男孩又翻了一页。
现在,在这个沉默不语的女人面前,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神经病。
车厢门又被打开了。一个粗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甚至没敲门,手里捏着车票,走到女人床前,“麻烦你起来一下,这是我的床铺。”
女人仍旧躺着,睡衣下伸出两条光滑匀称的大腿,仿佛拥有这么具胴体,不管躺在哪儿都是合理的。
男人只好伸手去拽她。女人终于惊慌失措了起来,想要挣脱他的手。
“不不,走错的是我们。”
男孩这才发现这个高大的男人后面还跟着一位小个子男人,一副好人脸。
“对不起,小姐,实在抱歉。”
高大男人只好松开了女人的胳膊,一边嘟囔,“谁让她不早说。还有你,早点跟我去车厢不就好了。”
小个子男人弓着身子,“小姐,这个给您。”他递过去一副耳塞,“有这个可能会方便一点。”
女人接过耳塞,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好意,微微笑了一下。
“有段时间我也短暂失聪过,用这个他们就知道你听不见了。”
男孩恍然大悟。女人原来是聋子。很可能还是个哑巴。
他彻底放松了下来,对女人的怒气全部消失了。
女人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迅速坐起来,从行李箱掏出了一套衣服。男孩认出了那是什么衣服,他在黄色录像里看过。一套SM皮衣。女人迅速穿上了它们,然后套了件外衣,走了出去。
男孩惊愕极了。原来她不仅是个聋哑人,还是一个妓女。
他恶狠狠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