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已过，春天还没有到来。前些日子有些反常，阳光普照，气温逐日攀升，竟达到20度，这在春溪是很少见的，满街的姑娘都穿上春装。春溪县的冬天太漫长了，大家一厢情愿地以为春天就要莅临。芸香当然不会这么轻信，活了四十多年，自然规律她还是了如指掌的，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现在还早呢。这反常的气温不过是假象，是全球变暖的表现。芸香不会被假象迷惑，她知道冷的日子远没有结束。
这不，一场阴冷的小雨为这个虚假繁荣的天气划上了句号。气温一下子又回到零度左右，人们重又被打入冷宫。大街上已不见了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街道恢复了清冷。小雨连续下了好些天，像是永远也不会到头的样子。地面积着水，走在路上不经意就溅到一腿泥点，洗了的衣服也晒不干，必须拿到炉子上烘烤。
这个地方的冬天是最讨人厌的。它在长江之南，没有北方那样寒冷，享受不到政府暖气的供应，又不似真正的南方，如广东、海南，一年四季春暖花开。实际上，春溪是风霜雨雪一样不少的。最冷的时候，零下10度也有过。芸香记得小时候，屋檐下挂的冰棱子，如水晶珠帘，拔下一根，能当冰棒吃。还有那溪河上的冰，厚得能在上面踢毽子。
现在的冬天不是当年的冬天。春溪已经很少见到那么厚的冰了，雪也下得少，一年里，稀客似的来个次把，也不声张，屁股还没落定就又销声匿迹了。芸香倒是宁愿下雪的。小时候，一打开屋门，白雪覆盖了一切。这场景再也见不到了。直到去年，一场百年不遇的雪灾，仿佛是为了弥补多年的亏欠，一下子突兀地还了债。这债还得简直让人承受不了。电视上说是五十年不遇。芸香确实长这么大没见过那么不要命下的雪。街上堆的积雪像城墙垛，可以在里面打巷战了。人们走着走着就滑一跤，摔断了很多的胳膊和腿。辛辰光的腿也摔成了骨折，打了石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春溪县的人已经不能适应那么大的雪了。
物极必反，今年就没有雪了。年前，象征性地飘了些雪花点，还没着地便化了。
芸香其实是喜欢雪的。她喜欢大雪覆盖一切，干净利落。不像这雨，没完没了，又脏又黏人，甩都甩不掉。
天，寒冷刺骨。条件好的人家，开起了暖气空调。芸香家没有，确切地说是辛辰光家里没有。要买也不是买不起，可是，钱要花在刀刃上，这一点，芸香和父亲是有共识的。辛辰光说，买什么空调？一年365天，它能用几天？辛辰光是个既不怕冷，也不怕热的老人。父亲一向很怪，怪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家里虽然没有空调，但火桶还是有的。现在火桶也革新了，不像小时候要烧木炭，现在是电火桶，底下的铁箅子，通上插头，马上就热起来。可是父亲宁愿坐在冷椅冷凳上，也不肯把脚放进去暖和一下。
芸香已经习惯了父亲的怪癖。这个早年行武出身的老头，有着非同一般的固执。母亲走后的这些年愈加变本加厉。芸香不敢惹他，她怕父亲，从小就怕。记得小时候，一次两门功课挂红灯，父亲将她拎起来，从家里扔到了屋外。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惊惧中都忘记了痛哭。每次父亲打她，她就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要远远离开家，越远越好，再也不见他。没想到，她的誓言不能兑现。当然，父亲老了，再也不会打她，可是，小时候种下的阴影很难消除，她仍然有些怕他。有时候，好心关心他，比如，天冷，让他加件毛衣，他鼻子一哼，算作回答。火桶白天空在那儿，让他去烤一烤。他手一摆，仿佛火桶是个瘟神，避之不及。芸香也就不管他了。
火桶于是就归儿子李小杨使用。小杨十五岁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上高中一年级，孩子耐寒能力差，不要讲跟父亲比，就是跟自己小时候比也不行。每天晚上写字，必须要用火桶。
芸香也能理解，她心疼儿子。不能像别的家长那样，买空调，备暖气，提供更好的条件，难道火桶还不能用？何况，冬夜多么漫长，李小杨每天写作业差不多都要过十二点，他是一个用功懂事的孩子，去年考进了重点高中重点班，都说进了这个班，就等于进了保险箱，考大学绝对没问题。可是，大学和大学不一样。这个班的学生全是奔重点的。老师也整天施压，说不好的学生要淘汰出重点班。李小杨进去的时候，排名三十一，在班里靠后。他好强，不甘心在这个位置，可在这个强手如林的班里，要前进一名，谈何容易？唯有多下工夫。李小杨因此格外辛苦，加上青春期，情绪也就常阴晴不定。
李小杨的脸是反映成绩好坏的晴雨表。每次测试，芸香都要战战兢兢地观看一下晴雨表。晴的话，芸香就松口气，和儿子可以说笑。要是阴的话，那就惨了。她问都不敢问，弄不好，儿子就一触即发。对儿子的脾气，芸香深有领教。他平时不说话，不吭声。遇到问题，也不会像一般孩子那样明说，明要，明发脾气。他会冷不丁地将拳头打在墙上，或者将挡在面前的一只鞋子踢飞。他不是对别人发脾气，而是对自己发脾气。这样更让人受不了。芸香就开导他，你在重点班，哪怕最后一名，上大学都没问题。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反而起反作用。李小杨发狠说，我就是要上好大学，我就是要比别人好！我就是要比陈超、何国坤好！陈超、何国坤是他初中同班同学，他们一同考进这个重点班。那两个人进来的时候分数比他高。芸香说，人比人气死人，咱不跟人比。李小杨在发作的时候，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芸香最怕他这样折磨自己。这个时候，就要靠父亲辛辰光上场了。他的劝诫总还是有点效果。隔代亲，“慈祥”这个词，过去似乎从来不与父亲沾边，是李小杨让她看到这一在父亲身上鲜见的特点。辛辰光会跟外孙讲道理，还引经据典。芸香奇怪，自己小时候，父亲怎么就没这份耐心呢？又一想，自己小时候成绩一塌糊涂，哪能跟儿子比？父亲喜欢学习好、乖的孩子。总的来说，李小杨还是不错的。不像有些家长要为孩子不学习，上网吧，沉迷游戏，早恋操心。这些劣迹小杨一样没有。
够省心的啦！芸香这样安慰自己。如果说，她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她骄傲的地方，那就是儿子李小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