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英台也没有地方可让爸爸住,妈妈那里是不合适的。想来想去,白英台也只能多去白无戏那里陪他了,一放学就往他那里跑,晚上也常常回他那里住。
周如是感觉到白英台到白无戏那里太频繁,有点担心,她不是想阻拦他们父子俩见面,只是担心白英台跟白无戏在一起多了,会染上他那身酸不答几的书生气。可她也知道白英台跟他爸爸相处得来,明着这样说他肯定抵抗,只能想办法让他们隔得远一点。周如是在北海买了房子,在那边也开了两家分店,到时候全家搬到那里去,白英台也到那里上高中。
现在白英台要去白无戏那里就暂时先让他去,不多说,只是她暗地里加快北海那套新房子的装修,争取能提前搬家。
有一晚,白英台半夜起来上洗手间,感觉剧舍还真像苏三爷说的那样,阴森可怕,恍然间以为走到什么无人的荒村里去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天一亮,白英台就跟白无戏说:“爸,要不我们到人多的地方租间屋子住吧。等我以后工作了,你就跟我住。”
白无戏正在院子里洗脸,他看看这院子,看看这周围,没感觉有什么不妥,“住在家里好,舒服,自在。”
“人太少。”白英台说。
“人少也好,安静。我唱戏,人家嫌,我以前费太老劲去找人少的地方,嗨,现在好了,这里就是荒僻处,家里安静了。”白无戏就是喜欢这种静得荒凉的地方。
“可是苏三爷也搬走了。以前他们在,你还有个伴。”白英台着,把洗脸水浇到一棵紫藤树下,顺便再看看低墙那边的大院。
“他们是好邻居,搬走了我也不太舍得。”白无戏说,“不过,人家有家了,肯定要回家住。”
白无戏把洗脸水倒到木瓜树下,凉好了毛巾,把两墙之间的那扇小木门打开,从今以后,两个院子就可以联通起来了。他哼唱着曲儿走到大院去:“英台贤弟,这是我们家的大院,你可喜欢……”
白英台靠在门边看沉醉在戏中的爸爸,笑笑,只要他喜欢就好。不过,这里终究是安静了些,如果天音他们能到这里来排戏就好了,既可以陪爸爸,又能为这里真添点人气。
“爸,我的同学,就是那个天音,她想排《梁祝》十八相送的采茶戏,叫我问问你,能不能到我们家这来,请你帮排戏呢。”白英台试着开口提一提,说完之后,很紧张,观察院子那边的反应。
“行。来吧。”白无戏一口答应。
白英台不敢相信,爸爸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白英台以为天音得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比他更高兴,没想到她只是一句:“能拒绝吗?现在还有谁想学采茶戏?遇到我这样求学的当然得赶紧答应下来啦。”
天音说,排戏容易,难的是借行头。白英台劝她别急着开口借行头,免得到时候他爸爸一不高兴,连戏也不给她们排。天音说她知道怎么办。
白英台问天音,祝英台挑了谁。天音说是(2)班的林星。白英台万万没想到会是他,他不喜欢这个人,长得一般,很自恋,明明是个男子,却过于爱美,太娘,让人不舒服。明明家境一般却装得像个富二代,没有什么胸肌,腿本来也瘦,偏爱穿紧身装。白英台叫天音把这个人换掉,他不是本班的。天音却说,本班无人,只好人才引进。她认为林星的那股娘气才有祝英台的天然气质,装扮上了肯定惊艳。
因为团队中有林星,白英台的积极性不高,要天音押着才肯回家。
白无戏早早就煮好了茶,在院子里等他们。
“好呀,你们年轻的学生也喜欢采茶剧,太好了。”白无戏看着天音他们,越看越喜欢。他先是把白县的采茶剧历史给他们讲了一遍,然后再跟他们讲梁祝的传说,再说采茶剧团创作《梁祝》和上演的历史。
一天始,天音他们并不想听白无戏说那么多,她们只想马上就排戏,白无戏说,唱采茶剧就得先了解采茶剧的历史,要从心里热爱它,唱起戏来才会带有感情,投入感情去演的戏才能感人。
采茶剧的全称应该是桂南采茶戏,是白县群众喜闻乐见的地方戏,于明末年(公元1628年前后)从江西赣南传入白县,由唱竹马发展为载歌载舞的唱采茶。根据衬词的特点,用当地客家方言又叫“吁嘟呀”。到了清代,采茶剧就形成了它独有的风格。之后到了民国期间,逐步发展成熟,成为中国戏曲史中一个独特剧种。桂南采茶从演出类别上分,属“三小戏”,即(茶公)小生、(茶妹)小旦、(杂脚)小丑,也叫“三角班”,是以锣、鼓、钹、木鱼等击乐和唢呐、笛子、二胡等器乐为伴奏。道具有彩带、钱鞭、花扇和手绢。“桂南采茶戏”更为原生态,与我国较大的剧种:京剧、湘剧、川剧、越剧、粤剧、桂剧同属于“昆”、“高”、“邦”、“黄”四大声腔体系,既分庭抗礼,又互相吸收,共同繁荣。
这些,白无戏如数家珍,但天音他们听起来却觉得枯燥。
白无戏为了让天音他们更能理解他所说的,带他们参观家里收藏的所有道具,每说到一样道具,就拿起道具给他们表演示范。
采茶戏的表演以载歌载舞为主,念白多为韵白。采茶曲牌,一是茶腔,即原套采茶曲调;二是茶插,是吸取各地民间小曲而成。唱腔本地方言为主,活泼、热烈、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采茶串古”是在茶插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以一些有情节的民间故事为戏桥,通过采茶曲牌演唱,多为喜剧、闹剧。白无戏还给他们表演一些很乡土的小戏,很民间、很幽默,感染力也很强。白英台才发现,爸爸原来会唱的戏很多,并不只是《梁祝》。
天音、林梅、唐姗、林星,包括白英台一开始都不太想听白无戏说那么多采茶戏的前身故事,他们觉得与排演无关,但听着听着入听入迷了,这帮人从早上就待到晚上,午饭和晚饭都在白无戏家凑合着吃的。
暮色涌入这个人迹稀少的剧舍,院子里亮起了灯,在白英台的记忆中,爸爸这里可从来还没有过这么热闹的时候,灯火通明。趁着白无戏高兴,天音建议他扮上梁山伯,唱一出《梁祝》。白无戏果真还听她的,率众人进屋,打开木柜,展示他珍藏的宝物。
天音又再跟白无戏说,他一个人演一个人唱,如果她给他扮祝英台,会不会更好。白无戏听到天音这么说,刚开始犹豫了一下,很久以前,白无戏的姑妈陆婷常陪他一起演梁祝,他演梁山伯,她演祝英台。后来,她到省外去读书,工作,结婚之后,他就开始自己一人唱两角,唱戏的时候,祝英台只在他的想象中。
他犹豫的时候,所有人都静下来,有点紧张,以为天音触动了他某根不能碰的神经。天音看白英台,用眼睛问他,他也只能用眼睛来回答她,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祝英台的行头,是他母亲白采茶当年穿的,剧团解散后,白无戏的父亲陆天芳把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行头带回来给她,但从那以后她就不再唱戏,偶尔看看行头。后来,白无戏和陆婷把戏服拿去。再后来,陆天芳和白采茶搬去和陆婷住,就只有白无戏一个人守着这些行头,守着那些过去了的记忆。
白无戏从不让别人碰这些行头,现在却答应让天音穿上戏服,扮演祝英台。他的决定,让白英台也感到吃惊。其实,白无戏也是被天音的真诚打动,从她的眼睛里透出来的那份真,有点像少女时代的陆婷。
天音扮成戏中女扮男装的祝英台,是个美少年样,眉眼间却又有女孩儿的娇美,还真像个从古代走出来的祝英台。林梅、唐姗也扮起了书童,白无戏家里还有一个大箱子,那里装着以前剧团的旧戏服。陆天芳当时舍不得丢,收回家放着,那时他还想着哪天剧团会起死回生。林星也去挑了一身戏服穿上,扮个路人甲,跟着他们晃。
白英台给他们做后勤,递眉笔,送胭脂,举镜子,找夹子扣针还有头饰什么的。
戏开场了,观众只有白英台。他坐在矮墙上,看着梁山伯、祝英台带着那两个书童,走走停停,说说唱唱,那个路人甲不时在旁边打柴种地,每个人都很入戏。
深夜,大家才尽兴。天音他们也不回家了,在这里住下。苏三爷搬走了,白无戏家里可有不少房子空着呢。
白英台在半梦半醒中好像听到什么声音,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大厅亮着灯。白英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凌晨四点。谁呢?这个点了还开灯。白英台走出去,看到天音正在看墙上那些照片。
“你也不睡呀?快来给我说说这些照片。”天音以为白英台是出来陪她的。
“你怎么不睡觉?”白英台眨着眼睛,努力起让自己清醒起来。
墙上挂着不少老照片,大多数是上了妆的演出照。白英台凭着记忆给他们讲解。
天音停在白无戏和陆婷的照片前,看他们,突然说:“你姑妈姓陆,为什么你爸爸姓白……”
“我爷爷姓陆,我奶奶姓白,一人随一个姓,有什么奇怪的?”白英台不觉得奇怪。
“一般都是儿子随爸爸姓。你爸爸是你们家唯一的儿子,你也是你们家唯一的孙子,可你们都不姓陆。反正,你们家真是有点奇怪。”天音说着又在墙上的照片中找,“你奶奶的照片呢?怎么都没看见。”
白英台这才注意到,家里挂这么多照片,还真是没有奶奶的。
“你奶奶白采茶,可以说是我们白县一个时代的名角,不可能没有照片。”天音继续找,可是他们找来找去还是找不到。
白英台也觉得奇怪,家里居然没有奶奶的照片。不过他想,可能是爷爷和姑妈把奶奶的照片带到哈尔滨去了。
天音打着哈欠去睡觉了,白英台却站在墙前,睡意全无。他猜想会不会是奶奶不愿意把照片留下来,或许是爸爸不想把奶奶的照片挂出来。从小他就感觉到,爸爸和奶奶相处得不太好。奶奶好像也不太喜欢爸爸。自从她搬到哈尔滨姑妈那里去了之后,就一次都没回来。通常也只是姑妈和爸爸通电话,印象中从没见过爸爸和奶奶聊家长里短,总之他们就不像别人家的母子。爸爸也很少说到奶奶。以前听妈妈说,我们家的人怪怪的,好像有什么秘密。会不会真的有什么秘密?爸爸不是奶奶亲生的?可爸爸随奶奶姓白呢。那,爸爸可能不是爷爷亲生的。爸爸和爷爷一点都不像,像奶奶更多一点。
白英台像着了魔,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第二天,天音他们又在白无戏这里待了一天。白无戏给他们定戏,就演《梁祝》十八相送那一段戏。他给他们说戏,然后让他们背台词。白英台也有事做,拿着那本的戏本,给他们提示台词。
白无戏说,如果天音他们记不得台词也没关系,到演出的时候白英台在后台给他们提示就可以,如果一下子还听不清楚,也可以再多走一走,用舞来丰富舞台,以前的剧团到乡镇演出,有时候演员临时有急事上不了场,换新手上去,就是通过后台提示台词这种方式演戏。不过,白无戏又说,如果演员能自己熟悉台词是最好的,演起来更加自由。
林梅和唐姗的戏最好演了,扮演书童的她们俩,也就是挑挑担子跟在后边转,偶尔说一两句,“相公,你看,前面是观音堂。”或“相公,前面是河了。”这类的台词,简单好记。台词最多的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天音记台词还行,林星可就苦恼了,记不住几句台词。白英台给他提示,结果自己就把台词都给念熟了。
天音是迷上采茶剧了,没有课就带着她的团队往白无戏家里跑。天音问白无戏,像采茶戏这么好看有趣的戏,为什么现在几乎看不到了。白无戏说,现在很多人看电视,看股票,看网络,哪里还记得看这些民间戏。不过,他说,采茶剧流传至今,又派生出各个地方的地方特色以各地方言演绎的桂南采茶戏,依然还出现在民间的庙会、歌圩上。其实,采茶戏也可以说是极具生命力的一种地方戏。至少,它现在还活着,至少现在白无戏还看到天音他们来学戏。
天音便真的感动起来,此时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他们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让本土的戏剧又显现新的生命力。
戏排得还不够熟,晚会就已经到来。半生不熟也得上台去了,白无戏让他们放心去演,有白英台提示台词呢,不用紧张。可是,林星就是紧张。他一紧张就上火,喉咙发炎,然后感冒发烧。梁山伯他是演不了啦,天音、林梅和唐姗不顾白英台的反对,一定要他救场。为了逼他答应,天音把班主任请出来。班主任当着全班人的面跟白英台说,他们班就只报这个节目,责任重大,不能不演。话说到这份上,白英台要是不演,还真成了班级罪人。然后,天音又把白无戏搬出来当说客。白无戏说,救场如救火,可以看出友情真假,人品好坏。白英台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白无戏赶着为了排了半天戏,唱得不太好,但已无退路。
白无戏把行头都借给他们,还到学校来帮他们化妆。不出所料,他们这一出戏是这台晚会上最出彩、最精彩的节目,鼓掌和喝彩声不断。林星在台下,真是嫉妒恨呐,一边咳嗽一边跟同学说,今晚出这个风头的人物本该是他,让白英台白捡了个好处。
白英台谢幕的时候,看到妈妈就在台下,站在弟弟他们班的后面。别人都在鼓掌,只有她在抹眼泪。她当然不是激动得哭,而是悲伤、难过、担心。白英台在化妆的时候,被弟弟看到,弟弟便给周如是通风报信,于是周如是就赶来了。她看到儿子在台上演祝英台,心里碎了一地,仿佛看到第二个白无戏,仿佛看到儿子将来像白无戏一样的人生。
白无戏也在台下看戏,他的反应和周如是完全不同。白英台男扮女装演祝英台,竟然演得还不错,这个结果先是出乎意料,然后又好像是意料之中。白英台以前对采茶戏不感兴趣,毕竟还是有遗传的。
白英台也看到台下的白无戏,感觉他的表情有点怪。在他穿上行头时,爸爸就盯着他看,愣了好一下,好像很吃惊,又好像很激动,仿佛看到了什么熟人。
白英台的目光从白无戏那里迅速转向周如是那里,退场时,腿有点发抖。他预感妈妈会找他或他爸爸算账,总之,暴风雪就要来临了。
可奇怪的是,几天下来,风平浪静,周如是绝口不提白英台演戏这事,好像不在意,但其实她是在暗中发力,加快搬家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