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是不仅对白英台的名字不满,对白无戏的名字也很有意见。她认为白英台的奶奶给白无戏起的这个名字不吉利,无戏无戏,隐喻着人生某种不顺当,不管多努力,最终都会一切成空的结局,暗藏着一个咒语。在白县当地人的方言中,要说一个人的某个意愿达不成时,会用无戏这个词来形容。
周如是说得也没错,白无戏的生活可以说是一团糟。他只适合活在戏剧中,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在生活中的他,过于另类、奇怪,和众人不和谐,他的存在会让身边的人不太舒服。
白无戏浑身都是书生味,年轻时,这种书生味很好,人们会喜欢,觉得像个读书人,只是白无戏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里闲着,天天迷在戏剧里,原来被人们喜欢的书生气就开始被拿出来说了,觉得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白英台的爷爷以前是县采茶剧团的副团长,多少认识了些人,通过熟人关系,让白无戏在电影院卖票,再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
那时周如是在白县的猫耳朵巷,白英台的外婆开一家裁缝铺,周如是初中毕业就在那里帮做衣服。媒婆去说媒时,周如是问清楚了白无戏在人民电影院卖票,放下手中的布和剪刀,跑去人民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其实她专门去看白无戏的。她看白无戏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还戴着一副眼镜,心里喜欢,认下了这门亲事。
那个时候采茶剧没落,电影取代戏剧的辉煌,县里两家电影院是最热闹的场所,年轻人都往那里涌,白无戏能在电影院工作就是很不错的了,哪怕只是个卖票员。
周如是首先是被白无戏身上的书生气所迷住,结婚过日子以后,那份书生气就一无是处,反而成为周如是最痛恨的缺点。白无戏成天沉迷在他的戏剧世界里,常常以为自己是梁山伯,来个古今穿越,时空错乱,家庭、工作统统都不关心,就算当了父亲,他也依然没能成熟起来。为了避开周如是的怒骂,白无戏常常躲开她,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偷偷唱戏。慢慢地,有关白无戏的传说就多了起来,有人看到他在桥底下唱戏,有人看到他在废弃的车场唱戏,有人看到他在山里唱戏,还有人看到他在公墓的空地上唱戏。
周如是跟白无戏哭闹怒骂都没有用。她也是一个刚烈性子的人,果断跟他离婚,抱着两岁多的白英台回娘家,之后自己支了个小门面,做裁缝。她聪明,胆大,也会做生意,借钱开了一家小服装店,卖自己做的衣服。后来,嫁了一个小生意人,再生了一对儿女。她的生意也越做越好,在白县,她经营的服装业也算小有名气。
相比周如是,白无戏就是另一种人生。
他离异后,再也娶不到老婆。白英台的爷爷、姑妈也四处托人为他说媒,可人家一听说是白无戏都回绝了。后来,白无戏的姐姐大学毕业后在哈尔滨工作,把两个老人接过去了。白县的房产全都留给白无戏。
电视进入寻常百姓家之后,电影也步戏剧后尘,没落了,白县那两家电影院成为冷冷清清的场所。
白无戏在电影院的工作没有了,幸好老房子有五间,他把带小院的那三间出租,自己留带大院的那三间,收点微薄的租金过日。周如是看着他落魄,也不忍心,到底他也是自己儿子的生父,帮他在县招待所找了一个看门的活,收入不多,她平时也偶尔周济一些。好在白无戏也不是注重物质的人,有房子住着,吃粗茶淡饭,沉迷在梁祝的世界里,唱唱戏,看看书,一天天也这样打发过来了。
白英台陪白无戏回家,今晚他要和爸爸一起吃晚饭。白无戏专门拐到老街边上,郊区的农民会挑一些菜到那里卖,属于流动的小市场,只在早晚两个时间形成。那里的菜相对便宜,新鲜。白无戏买了一把青菜,一点姜,几枚鸡蛋。父子俩沿着江边小路走了一阵子,再从田间拐回到老街。
县采茶团的宿舍区在老街深处,人们简称这里为剧舍。以前剧舍可是热闹的地方,住着演员,每天吹拉弹唱,艺术氛围浓郁,现在这里却是最荒凉、冷静之所。剧团相当于在早些年就解散了,以前的演员各自谋生。有本事的人早就搬走了,实在没有去处也没有住处的人依然还住在这里。还住在这里的老艺人,有些下棋度日,有些给儿女带孩子,有些还偶尔拉拉二胡,哼唱几声。后来,那些老人一个个陆续故去,那一点点声音相继消失,留给剧舍的就是大片大片无声的寂静。
剧舍和政府大院只隔着一条小巷,一堵墙和一排树,却恍若两个世界。老街还住有些人,多少还有些生命的热度,一进入剧舍区,外界的声音就好像瞬间被屏蔽,静得让人发怵。
有些人编鬼故事,发生地点都选了这里,那些鬼差不多都是以前漂亮的女演员。
青苔早已入侵这片寂静的老街区,矮墙,砖墙,石板,长凳,地面全是葱翠的青苔。人迹稀罕处,便是青苔的天堂。
这里的静,这里的绿,在白无戏眼里,是一种风景。他在这里住得悠闲自在,随心所欲唱戏。
也正因为这里人太少,白英台才会常常回来陪他。
白无戏独居了这么些年,都是自己做饭,但依然手忙脚乱,不是忘了放盐就是忘了放油,一个菜总是要倒回锅里再加工,肉焦了,青菜也黄了。白英台知道自己爸爸的手艺,来了就抢着做菜。
晚饭,父子俩像往时那样,把饭菜摆到院子里的梨树下。以前住在这里的人都爱种花,家家院子里种有茉莉、海棠、桃花、月季、玫瑰等等。人走了,花却长得异常好,轻风习习,花香幽幽。
白无戏喝点小酒,让白英台拿筷子敲碗伴乐,他又开始唱起了《梁祝》十八相送。
白无戏拿着一把纸扇,绕着梨树转。他一人演两角,一会唱梁山伯,一会唱祝英台。
白英台想起答应过天音的事,想找个机会跟爸爸说说。
白无戏唱完这一出时,白英台趁机建议,“爸,把行头扮上?”
“呀,行头。”白无戏正在戏兴中,摇摇扇子,就着舞步往屋里走,用梁山伯的口吻说,“好好,扮上扮上。”
对于白无戏来说,最珍贵的宝物无非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行头。那是白英台的爷爷奶奶从前穿的,被他收藏起来。他虽然爱唱戏,却不太舍得穿上,每天打开柜子,看一看,或取出来抚摸一下,闻一闻气息。每当阴雨天过后,在阳光灿烂之时,他一定会把这两套行头拿到院子里来晒,然后再把留了一股阳光香味的戏服放进柜里。他对它们的爱惜也达到了近乎病态的境地,容不得有一点灰尖和异味。也正因为如此,白英台才知道要借这行头给天音,可是千难万难的事。
白无戏刚要打开衣柜,苏三爷在外面喊他。“哟——”白无戏答应着,赶紧出去。
苏三爷是租住在他们家的租户,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外头人都以为那是他们家的房子了。白无戏也只有收房租的时候才突然想起,这苏三爷是他的客房。
苏三爷是外地人,老两口随儿子进城里来做生意。儿子随儿媳妇住到岳父母家,给他们租了这里的房子,便宜,又方便见面,照顾。
白无戏出去看到苏三爷手里拿着钱,一算,“还不到交房租的日子么。何况我也说过,不收你们房租了。”
苏三爷笑笑说:“我明天要搬到我儿子那里去住了。他们买了地,起了宽敞的房子,不肯让我们两口子再住在这里……其实,我们住在这里也住习惯了,有感情了,跟自己家一样,你对我们也好。只是呢,我儿子一定要把我们接过去住,能帮他们看家,也能看看孩子。”
白无戏心情有些失落,暂时忘记了屋子里戏服的事。
在他出去的时候,白英台就一直站在那古老的木柜前。白无戏有多爱这行头,白英台懂得,从不去碰它们。
白英台深吸一口气,手伸向那两扇老柜门。里头挂着三套戏服:一套粉红色,一套蓝色,一套大红色虽然已有些年头,但白无戏护理得好,依然色彩鲜艳,在柜门打开的刹那间,整间老屋像被一股华丽的光芒照亮。
衣服上的珠子,金线还闪着光。
在上一层柜架上,摆着两顶布帽,一顶粉红色,一顶蓝色,粉红色是祝英台女扮男装时戴的,蓝色那顶是梁山伯的。还有一顶华丽的女装帽饰,套在一个用布团做成的假头上,这是祝英台女儿装时的头饰,全是手工精细的布花,大大小小的珍珠,银色亮片,凤头钗,牡丹花的簪子。
看着这么干净而华丽的行头,白英台不敢用手去摸,生怕自己的手没擦干净,留下指印,只是看看,又把柜门关上。
白英台看到白无戏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精神状态不太好,手里拿着几张人民币。
“苏三爷要搬走。我早就不收他的房租了,可是他和他老伴还是要搬走。”白无戏说。
白英台也很吃惊,他也习惯苏三爷住在这里了。他们老两口的耳朵不是太好,话也不多,和善,白无戏唱戏也打扰不到他们,是最好的邻居。
第二天,白英台在剧舍外面遇到苏三爷,他儿子来帮他搬家了,正准备离开。苏三爷喊住他,跟他说:“你家要是还有别的房子,就叫你爸爸搬出去吧。我们也想多住些日子,陪陪他,可是……这里真不是好住的地方。没人,阴气太重。有时候还以为到那边去了。”